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频频失眠,哪怕闭着眼睛躺床上,也根本没睡着。
月光皎洁,见过它从弯到圆的整个过程,再重复很多遍,便永无法兴奋地喊出:“哇,快看,今天月亮好圆。”
加冰凉白开杯壁滑下水珠,一口没动,周沉静静坐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熬到天明。
很无趣不是吗?
所以他也曾尝试过抽烟,听说那个东西和酒一样,能让人短暂地忘却痛苦。
拢了火,点燃后刚要吸一瞬,忽得慌乱拿开,用力捻灭在大腿裤子上。
烫洞灼伤了皮肤,周沉浑然顾及不到那份接踵而至的疼痛,开门开窗拼命散气,连一丝烟味都不让多停留。
那手忙脚乱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起了火灾。
待味道彻底消散,方停止可笑的手扇风举动,无力坐在地毯上,沉寂中传来周沉低声的碎语,“年年不喜欢烟味来着。”
极度压缩时间,榨干了身体去赚钱。
周沉甚至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娱乐和放松的时刻,便是一闪而过欢快的情绪,都被他视作洪水猛兽,坚决抹杀的存在。
远看是个人,近看一座坟。
是因为自己,许年年才会出事。
这是周沉剧烈燃烧过后留下一片灰烬,终于给到内心的答案。
如果当初他说话了,如果狠了心弄死了黄文勇,如果没坚持让许年年考怀江一中,如果没去还那该死的十元,如果那天再晚十分钟到蛋糕店,避开遇见。
那么一切是不是可以逆转,许年年现在仍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好好活着。
这些疑问,让他困惑,在深夜梦境中纠缠撕扯着要拉他下地狱。
似乎只有少睡加强工作量,才能让他短暂的脱离那个可怕的雨夜。
雷声从未在耳畔消失,轰鸣久久盘旋在四周,充斥填满了往后余生每个角落,震颤从尾椎骨到天灵盖,令周沉偶尔直不起腰来。
自问,有罪。
于是即便时隔多年,倪虹再次问到那个问题,再次狠狠地一拳一拳落在身上,他都反驳抵抗不了半分。
“周沉,你说话啊!!!”
都是我的错,我,无言可辩。
雪花从破洞吹飞到脚边,寒风吹散壁炉带给身上最后一丝热乎气,倪虹质问拍打到精疲力尽,一如当年跌坐。
又哭又笑,倏然仰天,“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跨越时间,挣脱雨夜的束缚,逃开了夏,重现于冬日的凛冽。
像是失去全身力气,倪虹无力地瘫软在地,手撑着地,“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为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怪你呢?明明,我的身上的罪,不比你少。”
-
开庭那天枫叶黄了,与它的浓烈相比,人便不显得那般憔悴脸色发黄。
倪虹坐在旁听席第一排等候,徐浪和于伟的到来,没能让她移动厚重口罩上的视线。
她也不问周沉为何在这么重要的日子不来,只是死死盯着被告席,神情平静疯狂。
在看见黄文勇那张脸出现在视野里时,死死攥紧了拳头,她为自己曾和同学一起夸过他风趣幽默为人清爽,而感到由衷的恶心。
是被抓,而非自首。
黄文勇还想狡辩,说成是许年年勾引他,他才会在喝醉酒后鬼迷心窍犯下错事。
“你放屁!”暴起,倪虹冲过去差点就能打到黄文勇,而哪怕被控制着双臂不得再前进,她也要破口大骂,“你个畜牲,你不得好死!”
“我凭什么不得好死?我没有说错,许年年她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她妈妈是做鸡的,她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刚上高一就去酒吧混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丑恶嘴脸吐出不堪入耳的话,作恶者仪仗死者不能开口的可悲,肆无忌惮将脏水泼洒一身,还嘲笑这世间的公道正义,都是笑话。
倪虹陡然失了力气,连审判长敲锤肃静的警戒也听不清了,眼底失去光彩。
许年年从来不去酒吧,有那个时间,她宁愿去泡书城汉堡店蹭空调或逛逛街。
而许年年唯一一次去酒吧,是开学军训过后不久,翻墙到外,找自己回学校。
信仰崩塌,将倾的大厦瞬息间化为粉末,意识到这一点的倪虹再也无法直视镜中自己。
这份恐惧,直到踏在远离城市的自然风景中,也难以彻底抹去。
和花草树木般,深深扎根在泥土里,灰败,却不时散发使人彻夜难眠的光晕。
倪虹又哭又笑,难受到咳嗽,像是咳出血来似的,“我有罪。”
“倪虹……”于伟慢慢一点点跪下,倪虹推开他,“别碰我!”
抱着头蜷缩起来,受到极大惊吓般,“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们的错,别这样,难道这一切不该怪我吗?”
周沉和倪虹的一举一动,在于伟看来,都淬炼成利刃,扎在他破破烂烂的心脏上。
“明明是我逞英雄喝醉酒,让徐浪打电话给你,把你喊过去,否则你跟着年年做伴,后面那些根本……不会发生。”
“你们这样,让我该怎么面对自己呢?”
“我是心理医生,可我却治不好我自己,我不敢喝酒,遇事退缩再不愿逞强,晚上一入夜,我甚至不敢出门到餐厅里吃饭,脑子里总还是那天晚上在六嫂汤面馆,我非要在你……们面前装一下,那个弱智的样子!”
于伟忽得不停扇自己巴掌,重重沉闷的声响回荡在餐厅内,每一下都不留情,好像打的不是他自己的脸一样。
高大粗壮的树木表面硬朗,实则早已被虫蛀空,只留下空壳一年又一年站在那儿。
话最少,于是每一句话每个记忆片段都加锁保管,久久不能遗忘。时至今日,于伟都觉得欠了周沉的,在他面前不配抬眼。
自己对自己下死手过了有一分钟还不停止,徐浪上前,从后架着他胳膊迫使他停止,“好了。”
于伟仍旧继续,徐浪大呵,“好了!”
“你这样打自己又有什么用?人能死而复生回来吗?能吗?!”
“提议去吃饭的人是我,给你倒酒的人是我,拿……钢笔戳残了黄文勇右手的也是我。”
徐浪低头哼笑,他常笑,但这一次的笑,苦涩味重极了。
“要说有罪,我们,谁都逃不掉。”
人生不能重来,如果没有如果。
光鲜亮丽平波不起的后面,罪与悔恨交织成一张大网,困住的从不止一人。
夜夜反复折磨,内心永不安宁。
夜晚公平地给了所有人相同的时长,但能安心睡着的有谁。
恐怕只有自己知晓。
-
“外面好像下雪了。”
“你在做梦吧,怀江怎么会有雪,再冷也只可能下点雨,清醒一点年年学妹,快点来写作业吧,我……哎呀!”
收回手,倪虹咬着笔头,假装自己什么没做,拍人后脑勺那个不是她,“你声音小点,我刚起的思路都被你打断了。”
徐浪苦瓜脸,“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啊?凭什么年年学妹可以偷懒休息休息?我就只能被老周大魔头管得严丝合缝。”
周沉头也没抬,“她能自律,你能吗?她回家还会自己找时间学习,你回家?”
临近期末,为了考个好期末成绩能快快乐乐跟周沉一起去蒿山玩,这周末不回家,在学校里坐教室刻苦复习刷题。
答应的时候很爽快,身处其中才知道和学霸同步进行学业那滋味有多酸爽。
“得,当我没说。”
举手投降,徐浪认栽,把手塞大腿下压着暖暖,随即借喝水的空档左看右看,偏靠于伟肩膀,歪头瞧他不加入探讨是在写什么呢。
“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大人?作文啊?”
“嗯,语文老师昨天布置的。”
“是吗?她什么时候布置的,我怎么不知道呢?”徐浪惊讶,“老周你知道吗?”
“我已经写好了。”
“啊!啊……”崩溃垂头,徐浪揉乱自己的头发,“怎么还能突然又多了个作业。”
没什么比以为快要完成任务,结果告知远远没有到达目标更气人的。
丢开英语,徐浪转头先写这个,摸不着头脑理不清思绪,想看于伟写的什么参考参考,人却已经收起来且不让他瞧了。
“切,小气!”片刻后,徐浪抓耳挠腮到许年年看不过眼,问:“什么题目啊?”
“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大人?”
轻轻眨了眨眼,许年年不怎么会教人,措辞慢慢,“嗯……你想象一下,过了好多年后,我们不读书进入社会了,再也不用刷题背书,到那个时候,你会想变成什么样的大人?”
呆滞摇头,“不知道啊。”
许年年扶额,姿态还有点像周沉,“浪哥,你发挥一下你的想象嘛!想自己实在想不出来,要不然你连带着我们四个一起想,有我们的存在,受我们的影响,你想不出来我们会一起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吗?”
窗外树影婆娑,许年年还穿着记忆里那套黑白校服,渐渐被倾斜的黄昏吞没。
是啊。
你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呢?
-
许年年目睹争吵到大哭力竭的全过程,很难形容每一分每一秒的心情。
想让他们不要为了自己吵架,想让他们别说出伤害自己和对方的话,想让他们好好地,想……救赎这如同上天跟人开玩笑般的罪孽。
但,谁才是罪恶之源呢?
残渣与雪满地,破洞的玻璃窗在某一刻钻进来丝丝光亮,而后清晨的鸟叫跃起。
暴风雪结束,天,亮了。
身为亡者灵魂,许年年害怕阳光,从来都是唯恐避之不及,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此刻,她却由衷的为白昼的到来感到高兴,眼眶里泪花闪闪,慢慢扬起笑,酒窝盛着温柔,面向对面的四人俏皮道:
“太阳出来啦,今天是崭新的一天,笑一笑吧,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是留在昨日之人,对今日之人的美满祝愿。于许年年而言,她自我感觉良好,嘻嘻哈哈的,觉得自己已经长成了特别好的大人。
虽然看起来,和从前没什么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