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点钟的阳光总是比午间骄阳来得更令人身心舒畅一些,抛去上班上学的前提下。
拆除完毕的老城区和早已买下被拆好的瓦街合并成大工地,以极快速的效率动工,六月仲夏,游乐园已经快建设完毕。
大反派周沉今天是慈善家。
怀江一中前年已搬迁,为新址捐赠几栋楼的他被盛情邀请来剪彩。
剪刀剪下,掌声如雷贯耳。
拒绝了校长要为他建雕像刻字立碑的提议,周沉道:“真要感谢,就还维系那个吧。”
校长这才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擦了把额间汗水,“之前那个我放旧礼堂了,也脏了,我会安排人马上做新的送来。”
干花钱做慈善,没有任何目的,比花钱就是为了冠名上新闻,更让校长惶恐。
所以找着机会,便绝对不会放过。
要不是周沉往外要走了,许年年还真想留下来看看他和校长打的哑谜答案为何。
杨助理开车,周沉靠在后排椅背上,脱掉了西服外套,漏出里面白衬衫,往上挽了挽,露出小半截结实流畅手臂线条。
后视镜瞥见他动作,杨助理问:“周总热吗?需不需要把空调温度再调低一些?”
“不用。”
过了片刻,杨助理见周沉望着车窗外景色也无趣,主动拉开话题,帮助总裁缓解疲劳压力,也是他的分内之事。
“今天天气真热啊周总,我印象里跟现在一样热的时候,好像还是前些年上高中。”
“农村镇上的高中没空调,风扇经常坏,坐在教室里面跟架在火炉子上烤一样,吃不好睡不着,我居然还能跟周总考到一个大学,哈哈哈,想想真是我的荣幸啊!”
话到嘴边忍不住感慨:“不过那时候脑子里只有学习,蛮无忧无虑的,还是那时好。”
“你现在很烦恼?”周沉淡淡道。
杨助理表情小小慌乱了一下,“没有啊没有!哎,只是感慨一下,就是觉得好像夏天和学校更搭配一点。”
“是吗?”周沉视线返回到车窗外,半分钟后,“不回去了,去怀江一中。”
“啊?可是……我们不是刚刚才从那儿出来吗?周总是落了什么东西?”
“怀江一中,旧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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缴费报名那天,第一次真正进到学校里,真真是处处都满意,处处都新奇。
许年年一度为自己能考上怀江一中,欢呼雀跃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喜欢这个地方,喜欢这些建筑,喜欢这些花草树木,她怀念这里的一切。
新址建得漂亮许多,愈发显得被废弃待拆的旧址老旧,但在许年年看来,它和记忆里的样子没什么改变,一样的生机勃勃。
一样的令她欢喜。
打着黑伞,周沉不让杨助理跟着,慢慢往学校内部深入。
教学楼墙面有些地方掉了瓷砖,灰扑扑的水泥裸露在外。
上楼,一间间教室过,穿梭着时间。
高一三班前门的牌子早已生锈,要不是那个一和三还没被覆盖,几乎要认不出来。
推开门,尘封多日的空气扑到面上,斑驳光影从窗外照耀进教室地面,折射刺眼的光。
里面早已被搬得不剩下什么,除了黑板,便是那锈迹斑斑报废丢在这儿的一把椅子。
许年年内心五味杂陈,高考前一天和同学们一起加油打气的片段仿佛还在昨天,一眨眼的功夫,消失了好多年。
里面有椅子,周沉却从隔壁教室又拖了一把过来,两个排排放在靠窗边的位置点,他坐在靠外那把锈迹更多的椅子上。
就坐着,许年年不懂他在想什么。
周沉忽得开始自言自语,一个人扮演两个的角色,神情分裂的厉害。
“大家看黑板,不要看我,我脸上没有字,不能给你们提供解题思路和答案……许年年!你低着头在干什么呢?”
“嗯?嗯我?我没干什么……”
“先把你嘴里塞的东西给我嚼完了再说话!你上课偷吃是吧?站着听,不许坐下。”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吃,班上四十多个人,至少三十多个都在吃,热得要死还不给人吃东西,等下打瞌睡又要骂,哎哟哎哟……”
“许年年你嘀咕什么呢?以为我在黑板上写字就听不见你说话是不是?”
“我什么也没说!我说我再也不敢吃了!嘿嘿,别生气嘛。”
完美旧日场景重现,许年年错愕愣在原地,“你……你怎么……”
周沉后仰微微抬起下巴,望着头顶一打开便会吱呀吱呀响的脏旧转扇。
“年年,是不是很惊讶?”
“刚认识那会儿,你每次路过我教室,都会往里偷偷看我,我一扭头,你就慌得偏开,一直没告诉你,其实很明显。”
“你教得好,我青出于蓝。下了课经常会来看你,你忙着和人聊天或者打瞌睡,没发现我在窗外。那次忘了送什么东西要经过你班,我扭头看你了,就看到你低头抵着桌沿,偷偷往嘴里塞辣鱼干,给了倪虹一包,还冲她笑,结果乐极生悲,就被数学老师发现了。”
说到这儿,周沉不由莞尔,“难怪那段时间你额头经常长痘痘,怎么也消不掉。”
“……你知道当时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要是能晚一年,就能和你做同桌,然后好吃的许年年同学,会分我一包,冲着我笑。”
“年年,我好像真落了什么东西……但是我想不起来了。”
炎炎夏日,知了在枝繁叶茂的树上叫个不停,夏季是绿色的,绿的发光,绿的耀眼,青春的模样,似乎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它。
待日光终于晒不到微烫的椅子时,许年年慢慢落座,抬腿踩到椅板下直杆,双手端正放在大腿上,转头勾唇,“你好,周同学,你就是我新同桌吗?”
一间空教室,两把锈椅子,窗外绿意和斑驳微光一同倾泻进来。
多坐会儿吧,那样好像能回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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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楼下大铁链子锁了门,进不去,不过就算进去了,里面也都是空的。
旁边墙壁上,还粘贴着怀江一中文艺汇演的报名海报,表演地点在礼堂。
停滞不前的脚步因为看到它,终于找到正确的方向。
幸而礼堂没锁,不然白跑一趟,许年年都怕太热,周沉中暑晕倒可怎么好。
礼堂没有变化,终于有个地方没被如蝗虫过境般通通搬了带走。
这里的椅子拆不掉,早就安装固定好了位置,许年年曾经坐过一个垮塌凹陷特别厉害的,整整吐槽了半个小时。
还记得听学校领导们讲废话的日子,当时只觉得昏昏欲睡,只觉得这里有空调比教室风扇舒服,所以每当说下节课到礼堂找位置坐的时候,全班鼓掌拍桌地欢快闹腾。
而今想起,笑意丛生。
正前方演讲台也是舞台两侧挂了两块红竖幅,折叠着,看不见写了什么。
周沉进来第一件事不像她一样绕圈到处看,反而往舞台幕布后旋转楼梯走,上去,要把竖幅给放下来。
楼梯窄且陡,周沉却非要上去。
“别去了吧,这有什么好看的?应该是文艺汇演时候搞气氛用的,无非是什么奋力拼搏,勇夺第一,或者精彩纷呈汇演绎,今朝歌舞醉年华什么之类的,放下来还灰大。”
回应许年年的是向上的脚步声。
“哗啦——”
周沉站在高处廊桥上,手动松开两边束缚着竖幅的细绳,直直垂落,还算厚重的面料没能让它如薄纱般飞扬。
许年年回头,逐渐,站直了腰。
“周同学,你想考什么大学啊?”
闪烁的片段零碎出现在脑海里,就是很突然的回想起了自己这句问话,慢慢抬手捂住嘴,眉宇骤然如瞳孔紧缩。
一字一顿,艰涩着念出竖幅上的字,“热烈庆祝我校2010届优秀毕业生许年年……”
“以……以688分的优异成绩……中榜……京都渝北大学。”
“……”
许年年缓缓摇头,难以置信低声喃喃:“许年年是…我?我考上了?我……我考上了?”
“我考上了?!”
“呜啊啊啊啊啊啊——!”
再也忍耐不住,悲泣回荡在礼堂上方,抛却收敛地放声大哭,常年挂在外风吹日晒的竖幅于视野中迅速模糊。
泣不成声,不甘和控诉裹挟在撕心裂肺的惨叫里,随温热的泪花一并流下。
哑谜的答案是什么,许年年终于明白。
但是啊,分数已然过期啦。
回不去的夏天,只有周沉默默记住了它。
美好的未来,很久以前,突然远离,就好像老天爷开的一场,玩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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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你听得见吗?恭喜你考上渝北,恭喜你又一次,超越了自己的极限。”
“我们家年年,很聪明,一点也不笨。”
午后阳光从左侧高高的小窗口钻进来,破碎着渲染了礼堂,周沉坐在第一排靠近舞台的位置,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睡着了。
礼堂焕发出从前的光彩和生机,身边坐满了人,好多穿着校服的同学在叽叽喳喳,却又听不清在说什么。
在某一刻集体安静下来,白色聚光灯洒下轻和温柔的光。
周沉好像看见了许年年上台,掌声如雷,她害羞,将怀里抱着的艳丽花束微微抬高,遮住了小半边脸。
眼睛弯弯,让人想起三月溪流小桥。
“在这里,我要感谢一些人,如果没有他们的陪伴,我考不到这么高的分数。”
“分享经验?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一直是个好像很勇敢实则怯懦的胆小鬼。如果没有周同学拉着我,我到不了今天。”
“像我这样的胆小鬼也能实现理,不,这算是梦想了,梦里才敢想想,嘿嘿嘿。我可以,那你们也一定可以!”
“跳支舞,送给我的周同学!”
动感音乐起,底下热情似火地叫喊着。
梦境纷乱,周沉梦中的许年年做出她根本不会做的事情。
舞蹈与篝火旁沈安琪根本没法比,完全是普通人平时开心时胡乱地翘手指瞎扭,自以为很古风很优雅,实则傻乎乎的。
周沉却觉得那么好看,怎么也看不够。
夏天与学校更配,学校里住着许年年,许年年只是站在那里,周沉便属于许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