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后要连续工作七天，第六天的早晨，唐荷雪就化身为起床困难户。
她推开古籍修复室的门，上方的铜铃随之响起。
“师姨，早上好啊。”唐荷雪懒洋洋道。
施文蓉正站在门前的空地上舒展筋骨，看了她一眼，道：“怎么这么没精神，还不如我一个老年人呢。”
“因为困呀。”唐荷雪回答。
许漱玉正在接水，听见顿时吐槽起来：“调休放假真是让人有点烦，前借后取，靠本来的休息日的凑出一个长假，回来还得连上7天班，真崩溃。”
唐荷雪一脸困倦，懒得说话，但还是认同地点点头。
施文蓉笑笑，卖关子道：“看你们都没什么精神，我们今天就不修书了，带你们做些有趣的事。”
“什么事？”
两人异口同声。
“去书库给古籍做普查。”
“古籍普查？”唐荷雪兴奋。
施文蓉走过来，道：“以往都是让采编部的去，但他们不是历史文献专业出身，登记的信息不完整，导致我们还要重新查看，所以我向馆里建议，从今年开始由我们自己整理。”
许漱玉看了眼唐荷雪，拍拍她的肩膀，提醒道：“这个工作量很大，一点也不比修书轻松。”
古籍普查就是给古籍“上户口”，一本一本对所藏古籍进行索书号、题名卷数、著者及著作方式、版本、册数、存缺卷数和破损情况等基本信息登记，以方便安排后续的修复工作。
书库里，三人围着桌子，重复进行着鉴定、登记的程序，忽然，一本古籍的出现，让大家兴奋地轻声讨论起来。
“都看看。”施文蓉招呼道。
“这是宋代的刻本啊。”许漱玉欣喜。
“看，这上面还有几枚玉玺印章。”唐荷雪出声。
“是乾隆皇帝的印章，这也说明这本宋刻本比较珍贵，乾隆一般都是收藏到珍贵的书画作品，才会盖上他的章。”施文蓉语气清淡，但眼角眉梢缺不自觉地浮上笑意。
这种因热爱带来的喜悦，随机真实而又波澜不惊，一番讨论后，又各忙各的，室内归于沉寂。
唐荷雪前面经手的都是品相好的书籍，大部分信息直接从书本体得到，忽然遇见一本破损的书籍，信息少之又少。
第一次参加古籍普查的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扭头看向身侧的施文蓉，求助道：“老师，这本书的信息都没有了。”
施文蓉接过，看了看，没有作者姓名和出版商信息，但发现了作者留下的一个“号”——东海褰冥氏。
“我们可以从这个号，得到想要的信息。”施文蓉笑笑，“看好了哈，接下来带你来一场小型探秘。”
她拿出工具书《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开始进行查询，查到“东海褰冥氏”是清末时期谭嗣同的别号，接着他又搬出《中国现代人物大辞典》比照，在谭嗣同的词条下确认，“东海褰冥氏”正是谭嗣同的“别署”。
“好厉害。”唐荷雪感叹，“原来是这样确定信息的。”
“这个不算难的，最难的是仿刻本、翻刻本的区分。”施文蓉摆摆手，“比如有个清代康熙的本子很流行，其他人就仿刻或翻刻一下，并特意做旧，不进行细微的比较根本看不出来，这时就要不放过每一处，细细考察。”
古籍普查工作就像喝白水一样单调，但大家都乐在其中，而且好像各自有各自的“兴奋点”。
对唐荷雪来说，每当发现书中的前人印章、批注题跋，就会很兴奋，有种今古重叠的心境。
因为古籍流传有序，经历了多人的手，通过题跋可以知道谁曾经看过这本书，自己和谁看的同一本书。
而且题跋和印章往往使用草书、篆文，古籍行文中也会用到异体字，并不容易辨认，每当识别出这些信息，都会给她带来学过的知识得到应用的成就感。
这种感觉类似孔乙己说自己能写出回字的四样写法一样，一上午下来，唐荷雪沉浸其中，对此乐此不疲。
直到施文蓉提醒：“该吃午饭了，先到这里吧。”
唐荷雪这才抬起头，起身伸了个懒腰，之后三人离开书库，一起乘电梯下楼，在一楼大厅遇见折返回来的赵朗月。
“赵老师不去吃饭吗？”唐荷雪问。
“东西忘带了，我回去拿。”赵朗月道。
施文蓉看了看她的肚子，关心道：“怎么拿这么东西，你现在要小心。”
“没事，不重。”
“赵老师，要不你给我吧，我帮你拿。”唐荷雪说。
“不用，就是看着重，其实很轻。”
许漱玉问：“这是要休产假了吗？”
“嗯，明天正式休，但我领导让我今天就回去，说看着我的肚子，大的让他害怕。”
“你这肚子确实太大了。”许漱玉说。
“你们快去吃饭吧，我去楼上拿下东西也回了。”赵朗月说完，顿了一下，又道：“小雪，我今天看系统提示，你好像有两本书到借书期限了，记得按时还。”
“好。”唐荷雪回答。
但她不记得自己有借什么书忘了还，吃完饭回到办公室才想起来，她当初帮蒋清和登记过两本书。
她点开手机给蒋清和发了一条微信：“蒋老师，你有两本书登记在我的卡上，图书馆今天提醒我说到借书期限了，你记得尽快还上。”
发完后，她就关上手机睡午觉了，醒来后，看了看，没有回复，就又发了一天提醒。
然而，直到下班，唐荷雪都没有收到蒋清和的回复。
怎么回事？
走出电梯，唐荷雪给他打了个微信语音电话，没有接。
“唐老师好。”秋洛从后面拍了拍她，“你是要去食堂吃完饭吗？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可以啊。”唐荷雪莞尔一笑，“怎么不和梁启辰一起去吃？”
“他啊。”秋洛撇嘴，“他快在实验室生根发芽了。”
唐荷雪笑。
“真的，他天天跟着蒋教授在实验室，几乎都住在里面了，微信都没时间聊，吃饭还要我送。”
这样啊，那蒋清和没回她信息也正常。
两人刚走出图书馆，秋洛就被同学叫走了，只剩下唐荷雪一人。
她今日想吃麻辣烫，就朝悠闲餐厅走去，正好经过生物科学与工程学院楼前，她想到秋洛的话，决定先去找下蒋清和。
十分钟后，唐荷雪出现在实验室门口，却被告知蒋清和刚回了办公室，于是又去办公室找他。
办公室的门半掩，门里的人像是在打电话，她在门外驻足，侧耳倾听了下，他正有条有理地同另一端的人谈事情，语速不急不许，声音好像流水击石一般，清明婉扬。
等对方打完电话，她轻轻扣门，得到回应，推门走了进去。
室内很宽敞明亮，唐荷雪的目光快速扫视一眼房间，装修很简约，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一整面一体式的书柜墙，很高，通向天花板，藏书不少，整齐的摆放着或厚或薄的专业书籍。
她环视一周，把视线定在办公桌前的蒋清和身上，他正在翻阅资料。唐荷雪走到他的办公桌前站定，两人的位置就隔着一张桌子。
“蒋老师。”
蒋清和手上一顿，抬起头来看向她，既惊又喜道：“你怎么来了？”
唐荷雪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给你发信息，你没回，又听说你经常在实验室呆着不回家，所以就来找你了。”
他从实验室出来就看到了她的信息，但没回，就是想借机晚上去公寓找她，没想到她先找他来了。
蒋清和笑了一下，明知故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你还是看消息吧，省得我说了。”
蒋清和被她逗笑，打趣道：“这么懒吗？”
唐荷雪一脸平静地“嗯”了一声。
蒋清和看了她一眼，起身去倒水。
他先给自己接了一杯水，又从饮水机下方的柜子里抽出一个一次性纸杯，饮水机“咕咚咕咚”的声音里，他出声道：“这里没有酸奶，喝水可以吗？”
“不用了，谢谢，你记得看信息，我就先走了。”唐荷雪说完，转身就走。
“等一下。”
唐荷雪停下脚步，疑惑的转过身去。
蒋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看着他，被水沁润过的嗓音，清亮悦耳：“吃晚饭了吗？”
“还没。”
蒋清和看了她一眼，拉开抽屉拿出车钥匙，那黑色钥匙在他指尖一滑，收进手心里：“正好我也没有，一起吧。”
唐荷雪原地愣了几秒，这才无奈抬步跟上。
蒋清和车开得很稳，车里一如以往，干干净净。
唐荷雪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
一路出了校门，汇入主路。
等红灯的间隙，蒋清和侧头看向唐荷雪，柔声问道：“饿吗？”
“还好。”
“快到了，是前几日和朋友去过的餐厅，菜的味道还不错，你应该会喜欢。”
唐荷雪点头：“好的，等下我会多吃点的，但先说好，饭钱我们平摊。”
蒋清和轻笑一声，见绿灯亮起，他缓缓启动车子。
唐荷雪没有得到回答，刚要开口，就被电话铃声打断。
蒋清和目视前方，拿起中控台的手机递给唐荷雪，道：“我开车不方便接电话，你帮我接一下。”
唐荷雪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略微犹疑地接过手机，接通手机，向蒋清和的方向略微倾身，手臂伸直，把手机放在他耳边。
蒋清和本意是让她接，没想到她会做出如此举动，顿了一下，这才接起电话。
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就听见他回复几句“嗯、嗯、知道了。”
“可以放下了。”蒋清和的手指轻轻敲了下方向盘。
唐荷雪“哦”了一声，把手机放在中控台上，揉了揉有些泛酸的手臂。
再次遇见红灯，蒋清和缓缓停下来，扭头认真凝视她。
路灯的光芒透过车窗，照进车来，洒在唐荷雪身上。
蒋清和看着她，双目灼灼，比窗外的灯光还要热烈。
周边的景色在灯光中朦朦胧胧，幻化成一幅静美的画卷，而她就徜徉在这美丽优雅的画卷里，笼罩在暖黄的灯光中，陷入他深邃的眼眸里。
唐荷雪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别开了眼睛。
她感觉心口砰砰直跳，思绪翻飞，终是没有想明其中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