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血花四溅。

    灰袍中年人笑了。那胖胖的和蔼的中年者说:“真是个傻孩子,居然真的死了。就算是不自戕,我也是不会杀我们的小天才的。”

    是的,李杏不自裁,高层们也是不会杀苟饭的。苟饭是珍贵的有价值的实验品,是备受期待和瞩目的,是最有可能成为成品的,首领们不会杀她。

    这次不过是因为她过不去濒死实验,所以换了实验方法来刺激她,以尝试着继续激发她的潜力。

    人的潜能总是在绝境和绝望中激增的。

    李杏只是实验的一部分,若她不愿配合,贪生怕死,高层也是拿她没办法的。怎么办?总不能亲手拿刀将她捅了吧?那样就只是单纯的他杀了,和她自愿为我们小天才牺牲怎么比?那样效果可就差多了,就得是她心甘情愿替苟饭死,才能刺激到台上的苟饭。

    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多亏了自己在铡刀处设置的单向传音阵。就是要让这小姑娘想说的话说不出,想传达的东西传达不到,眼睁睁看着亲近之人为她而死却无能为力,这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绝望和悲哀。

    现在就看她受到这些刺激,潜力会不会进一步被激发了。

    如果不行,那还得找其他方法。常足想。

    他看向苟饭。

    苟饭仍是在盯着底下的刀,长长的锋利的刀,泛着冷光,底下沾着血肉和血液。

    这细细的刀将李杏捅了个对穿。

    李杏到死还是睁着眼的,没人去替她将眼皮合上。

    笼子里都是血,腥臭的鲜红的,晃眼的。

    李杏死了。有人去收尸,长刀从她身体里拔出来,她一动未动,脸上表情都不变。

    她确实是死了。苟饭想。

    随着这个认知传来,她的身体骤然感到了无限的冷,好像是从血液里面凝成了冰,顺着经络将内脏寸寸冻结。

    好冷啊,太冷了。她冷得浑身都在打颤,嘴唇开始发紫。饶是如此,眼睛却仍然瞧着地上的那柄刀、那具尸体,就好像再也移不开目光。

    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脑袋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种想呕吐却又吐不出来的感觉。

    她盯着那柄刀、那柄刀尖端的血,看了好久好久。可能是因为看得太久了,那股想呕吐的眩晕感越来越浓,视线也越来越模糊,那柄锋利的刀的刀尖,逐渐变成一团明亮的白色,然后再慢慢地慢慢地暗下去。

    她听见周围有人在喊:“眼睛!她的眼睛!”

    “怎么回事,细菌实验那些天对她都没什么影响啊,……过了这么久,怎么突然开始侵蚀了?”

    随即是大人物们的声音,轻飘飘中又含着些愤怒,给她下了一个定义:“废种。”

    苟饭能听见,却又听不清,那些话语、喊叫、情绪像是隔着一整片汪洋大海,滤过层层的海水向她堆叠而来,所有进她耳里的声音都变得扭曲模糊而荒诞。唯一不变的就是旋转、旋转,以及至始至终都存在的愈来愈强烈的呕吐感。

    她睁着眼睛盯着那柄刀,直到逐渐看不见。周遭都是浓郁的彻头彻尾的,发不出一点光的黑暗。

    在一片进耳扭曲的尖叫慌乱中,随着那股眩晕感,苟饭慢慢地慢慢地触了触自己的眼睛。她想:是天黑了吗?

    *

    苟饭被关进了笼子里。

    沾满血的笼子,里面的血液还没被处理,温热的。

    她把手放在血液上,感受着液体在她手底变凉凝固,直到,再也没有一点热气。

    她仍将手放在上面。

    眼眶里的东西好像没有知觉了,她缓慢地眨着眼,眼睑下却没有任何感知。

    四处都是黑暗,是见不得光的。只有她手下凝固的液体还是冰冰凉凉的。

    她触着这冰凉想起方才发生的事。

    不受控制般她心脏有些难受,想呕吐的眩晕感又来了,她像是要压住那阵眩晕感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叹了口气。很长很长的一口气,像一声兽类的悲鸣。

    她想。她不愿想。却还是自虐一样不停地想起刚才发生的事,不断地不断地从嘴里溢出声声叹息。

    她好像病入膏肓了。

    她是一个说话很简略的人,她一向很简略。

    她不喜欢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情感,她不喜欢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世自己的过往。她过得很惨,但她不需要同情,不需要别人和她感同身受,不需要别人了解她、接受她。

    她不需要别人的认可。

    她为自己织了个茧,住了进去,隔绝掉了所有的人、所有的情绪,茧很小,只能住下她自己。她就日日住在茧里,像住在老旧狭窄房间角落里抬头看着昏黄日落,心里静成一片,也冷成一片。但至少她是安全的,就这样日复一日。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

    直到,李杏来了。

    初时她依旧不愿意向别人剖析自己的内心,依旧说话简略。所以李杏误解了,她以为她过得很好。但苟饭并不想解释。因为李杏误不误解对她而言没有差别,她不关心她的想法,她随便她误解。

    后来,时间长了,她在意她了,却仍旧沉默着让她误解着,因为她发觉,那个虚假的备受宠爱的小丫鬟苟饭的人生让李杏很高兴,她很喜欢那个她自己构造出来的虚假却幸福的故事。她总是会在笼子里想着那个虚假的苟饭的人生,每次想的时候都会托着腮,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通彻痛苦的人生里尝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抹糖。

    于是苟饭沉默了,她让她误解着。人生已经很难了,既然结局注定是变为笼子里的一蓬血,死亡近在朝夕,她为什么还非要去告诉李杏真相,非要去夺走极度苦难日子里她心底残存的那一点糖呢?

    她没有纠正她,她沉默着。

    她以为这没有什么问题。直到高台之下,李杏以此为缘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如今才后知后觉,原来李杏那每一次的倾羡、每一次的向往都会让她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人生的悲哀。糖是很甜的,却是别人的糖,于是嗅着那点糖味,李杏越来越察觉到自身命运的悲戚。

    她也是自那个时候才越来越频繁地对苟饭说:“苟饭,你一定会出去的。”

    她说这话时,是把自己排除在外面的,像是把所有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苟饭身上。她每这样说一句,自身的死意便越浓,直到最后,无可转圜之地,尖刀没体,支离破碎。

    苟饭早该想到的。

    她想,我早该想到的。

    有什么黏稠的液体从她无知觉的眼眶里滑落,腻在脸上。苟饭木然地等它流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伸手去触了一下,放进嘴里,铁锈的腥咸。她想,啊,是血啊。

    触着温热的血,感受着手底冰凉凝固的血,苟饭忽地有些恍惚,感到有些荒谬。倒像是,李杏的血流到她体内了。李杏温热的血传到她体内,再从她眼眶流下来了。

    这么温热的血,和刚刚她在地上触摸的还没变凉凝固前李杏的血一样的温热。

    她颤着手极其眷恋地摸着脸上的血,像极度怕冷的人触着最后一点温暖。冰白色的眼眸直直睁着,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是不停地触碰着脸上的血。她倏地笑了,眼眶的血液却更多地涌了出来,砸在地上,落在她手上。

    她感受着滴在手上的液体想着,如果能在重来一次,在第一天,她就要告诉李杏自己的遭遇。她要把自己的情感、想法、困扰、痛苦全部告诉她,她要把自己血淋淋地剥开,把最真的东西告诉她。她和李杏一样,都是可怜的凄惨的人。

    她还是不需要别人的同情、认可和接受。但是李杏,如果是李杏,她愿意把这些东西告诉她。

    这样她就不会吃着那颗虚假的糖在看不见尽头的痛苦里悲哀着舔舐着伤口,到最后放弃挣扎甘愿寻死。

    明明李杏是比她更想活着的呀。

    她笑了,血液却大滴大滴地流了下来,砸在她手上。

    她的手指在温热血滴的溅落里,指尖寸寸攥紧地面。她突然,好恨啊。

    好恨啊!

    明明自己死了是无所谓的,为什么死的人偏偏是李杏!

    为什么在高台之上!那叫常足的东西!说的话李杏是能听见的!为什么自己就不行?!!

    为什么!偏偏要用亲近之人刺激她!

    为什么偏偏就是李杏!!!

    好恨呐!好恨!!好恨!!真的好恨哪!!!!

    她可能是疯了。身体里冷意随着经络蔓延寒彻成一片,攥着地面的指尖用力过度磨得血肉模糊,冷和疼同时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发起抖来,眼眶里血液就没停过,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笑了。

    她笑得很大声,笑得很用力,笑得喉咙里都发出了‘赫赫’声,像是深山里未驯化的野兽才会发出的声音。

    随着她的笑,她身体里猛然涌了成百上千万根细丝样的气流,将她的身体戳得恍若千疮百孔。

    只一刹,她就又强忍着将它们都收回去了。

    现在还不行。她难耐地抚摸着自己手腕,像是借此压抑自己怒火滔天的内心。

    还不行,周围还有走来走去的人在监视,不能暴露太早。首领们还没来。

    她睁着冰白的眸,握着自己手腕,极力地冷却怒火中烧的心。

    她现在表现得已经够异常了。这些监视她的大人们肯定会去通知首领们。等他们来了,等他们来了。苟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压制血液里的沸腾。

    她要,将他们全杀了!!!

    *

    时间一天天过去,苟饭越来越虚弱,她知道,自己也快死了。

    周遭有实验人员颤抖着说:“她,她这是细菌侵蚀,……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受了刺激……”

    “大人!大人!饶命啊!”

    接着是人头落地的声音。

    苟饭在这声音中静静地待在笼子里。

    首领们还是没有放弃她,近些日子来得愈发勤了,好像是想看看她这个即将作废的实验品还有没有补救的机会。

    那真是太好了,苟饭想,她也需要他们都在场才行。

    又过两日。

    首领们来齐了,她听见了他们的声音。自从眼睛作废以后,她的其余四感愈发敏锐了,她想,这是件好事,这样她就能闻见他们、听见他们、触见他们,记住他们。

    在被带出笼子前,她摸着早已寻好的牢笼坚硬处狠狠地往腕处一割!

    她割得非常用力,铁器尖锐,血液从血管里喷薄而出,溅了她一脸。

    她听见周围看守的大人们急急忙忙,一面向首领们报告,一面进牢笼抓她。可她不管那些,成百上千万细线气流从她身体里无穷无尽冲出,将她分隔得恍若筛子。

    常足说得没错,在绝望和痛苦中确实能促进潜能激增。只不过,这潜力,是用来杀他们的。

    苟饭又笑起来。

    呼神唤鬼。抱歉李杏,我太没用了,神可能是唤不了了,只能,召鬼!!

    以鲜血和生命为祭品,以阴气细流为媒介,所有地笼的冤魂皆于我相连!皆为我所用!!

    鬼魂呼啸,连上她的细线进入她的身体里,接上她的躯壳,再猛地涌出,撕扯着这些仇人!

    五脏六腑皆被鬼物吞噬,苟饭猛地呕出一口鲜血,用手一抹,却仍是笑了。

    因为她听见无数的大人们的哀嚎,在这宽阔无边的地牢里回荡,像一首仙乐。

    她浑身血肉都在被鬼啃食,只留薄薄的一层皮纸,她的躯体以后便是鬼物们的家园,她不再是她,曾经的苟饭已经死了,她现在是个,怪物!!!

    可不得不说!当怪物的感觉可太棒了!!比当人可好多了!!!

    振臂一挥,数不清的鬼物们撕扯上看守者们,奏响无穷无尽的美妙乐章。

    她浑身涌血,脚步轻俏,循着味朝着猎物走去。

    首领们才是最重要的。

    凶残的鬼物随着她的心意朝着他们缠去,将他们撕扯成数片,让他们发出凄惨的痛苦的嚎叫。

    有一个人坠到了地上,拽住了苟饭的衣角,苟饭微微偏头,她现在已经看不见了,但她记得他的味道。

    这人在地上,舌头已经被鬼物拔掉了,但他还是在拼命地说话,发出“恪恪”的声音,好像是在摇尾乞怜恳求她能救他。

    正如那日烛光摇曳,他一手丢纸,抬脚踩在昏黄着墨的纸上一样,苟饭挣开了他的手,一脚,踩在了他的手上,像踩在了一滩垃圾上。

    首领们死了一个、两个、三个……

    苟饭循着他们的方向,嗅着气味寻找着。

    几次之后,她总觉得好像少了一个。

    少了哪个呢?

    机关开启的声音,关守多年的地牢门开启了。

    苟饭猛地追过去,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个味道:常足!!!

    他竟是早就察觉了不对,早已计划着要逃走了!

    等苟饭赶过去,他便已经在地牢外了。

    几个小卒也随着常足逃跑。

    外面阳光明媚,苟饭想追着赶出去,阳光照射到她的皮肤却带来了一阵阵的灼痛。像被火点燃一样,她纸皮一样的皮肤开始燃烧,泛起黑红色星火,疼得像是再多待一刻就会死去。

    她赶忙退回了牢里,阴暗洞窟里,她寸寸坼裂的皮肤开始收拢愈合,自然得像是被缝补的画纸。

    她睁着冰白的看不见东西的眸,伸手触着逐渐痊愈的手臂皮肤,她想:我如今真的不是人了啊。

    常足在外面,但她追不出去。

    她就这样在地牢口站了好久好久,内里不断传来人死亡的哭嚎声。有些许还活着的被她放过的孩子慌手忙脚边哭边跑地从她身边掠过跑出去了,苟饭又站了很长时间,伸出指尖,碰了碰外面的阳光,彻入骨髓的尖锐刺痛,让她只停了不足一息就又将手指收回了,时间长了总觉得连灵魂都会被灼烧消弭掉。

    她茫然睁着那双瞎了的眼,又在牢口站了须臾,然后才慢慢地慢慢地又回到了地牢内里。

    有的人,生的时候活在牢里,死了以后也依旧是见不得光的,还得继续回到牢里去。

    身后求饶号哭声不断,苟饭像置身事外者一般寻了个僻静处靠着墙抱着膝坐了下来,就如她刚被送到这里时缩着腿靠坐在笼子最角落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瞧着这世界一样。只不过这次,她瞧不见了。

    她睁着那双装饰品一般的眼,冷静地想:常足,她记住他了。

    她不知道他的长相,但她记住了他的名字,他的气味。他是修行者,我会找到他的,她想。

    找到他以后,她并不先急着杀他,她要让他也尝一尝亲眼瞧着亲近之人替他而死的滋味,然后她也要像他一样并不放过他,她要杀了他。

    有什么冰冰凉凉的液体流到了脸上,苟饭没管,她将头放在膝盖上。

    身体里驻满了鬼物,她伸出手慢慢地将鬼物移出来,想找到李杏的鬼魂。

    其实找不找都一样的,这些鬼物都没有了自我意识,只是知晓杀戮的傀儡罢了。

    李杏到底是不在了。

    但她明明这么想着,但还是固执地从指尖移出一个又一个的鬼魂,感受着他们的气息。

    他们的气息真的挺像的。都是小孩,都是枉死,都沾染了这地牢的气味,苟饭其实,分不太出来。

    但她还是拼命地将这些鬼物一个个唤过来,一个个地区分。直到,她找到了最后一个。它是最像李杏的那个,但她不太肯定,她伸手摸了摸它的脸想要确认一下。

    但未起杀心的鬼物实在空旷,像雾气一样,她摸了个空。

    她的手垂在地上,过了许久才开始说话,她就当这鬼物是李杏了,她就当她还活着,她就当她还能听懂她说话。

    “好疼啊。”她说。她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怪物了,但没想到一开口,声音居然还是哑的,她说:“李杏,召鬼真的好疼啊。”

    好疼啊,好疼好疼,身体腑脏皆被鬼物所食,空空荡荡地成了它们的寄宿地,鬼物每自她体内钻进钻出一瞬,身体都会感到一股撕裂般的痛。

    真的好疼啊。

    苟饭又喃喃地说了一会儿,始终没有任何人给她回应。

    她像是放弃了,沉默了一会儿,重新将头低进膝盖处。

    早已肮脏破烂的布料上传来一片濡湿,她抬脸,早已泪流满面。但是苟饭自己不知道,她看不见,所以她触着这清澈的泪水,后知后觉地想:我肯定是,又在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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