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杜甫《赠八处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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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下朝,蒙毅便去了韶华殿,看着桌上的宴席已经准备好,又把他的馋虫勾了出来。

    明月拍掉他手里的食物,却笑不出来,只给他斟了一樽酒。

    蒙毅坐直身子,安慰她道:“依我看,北境虽然苦寒,却有重兵,公子去那里却未必是坏事,没准陛下是想立公子为太子呢!”

    “蒙毅,陛下的心思不可随意揣测!”明月抬眼看了看他,淡淡提醒,这家伙怎么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公子从小学的都是些忠义孝悌,治世王道,我也不是说这些就不好,只是这些东西束缚了他的手脚,让他不敢去狠下心来做一些事,要知道,在王室斗争中,稍存些仁念,便会死无葬身之地,稍微一疏忽,便会给敌人可乘之机。王室之内,断无父子兄弟,只有权谋利害。”蒙毅喝着酒跟明月分析,不过这一次他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严重,因为嬴政早就把这些考虑跟他透露过了,“这一次公子虽然惹得陛下动了气,可皇室父子与普通父子毕竟不同,这些年来,陛下对公子的重视与期望人尽皆知,他这样处置,必有他的考虑!历来福祸相依,去上郡,也未必不是好事,我会劝公子的!”

    明月又给他斟满了酒:“这孩子有心结,你在路上好好跟他说说吧。”

    “公子那么懂事,他会明白的你和陛下的苦心的!”蒙毅点点头,要她放心,“再说,我哥还在那里,他也会劝他的,你就放心吧!”

    扶苏曾听到母亲跟别人提到自己,竟称呼他为公子扶苏——如此郑重其事,仿佛自己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离她很遥远的人。此次进宫,除了告别之外,他也有着别的想法,他想带母亲一同离开。

    “你知道,我当初为何一意要带你离开秦国吗?”明月平静地问扶苏,“若是当初我们没有回来,及时抽身,或许就不会有今日之祸。”

    “母亲错了,就算当初我没有回到秦国或者跟您回到了小圣贤庄,在这种时刻,该说的话,孩儿依然会直言不讳!”扶苏认真地说,眼神中既鉴定又不舍,“孩儿从不后悔自己所作的选择,只是儿时母亲最爱唤我阿齐,却不愿叫我一声扶苏,可如今母亲却只肯叫我扶苏公子。母亲可否再唤儿子一声阿齐——”

    “我的阿齐——已经长大了,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大秦公子!”明月向前凑了凑,抚着儿子的头说,“海月小筑的事情我都听说了,那时你就已颇有人主之气。如今能为儒家说话,母亲很欣慰,但我仍然不愿你为了我去顶撞你的父亲。”

    “母亲是认为,我顶撞父皇是仅仅为了母亲吗?”扶苏摇摇头,“我从桑海归来,一路上看尽断壁残垣,百姓离散,战争留下的伤痕还未平复。”

    “母亲知道,你海纳百川,有一颗仁爱之心。”明月颔首,忍住眼泪,“但我也想告诉你,不是所有人都能被仁爱之心感化。人性中本就带着善恶,在你真心待人之时,对方可能想要你万劫不复。到了北境,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跟蒙恬学治军。这把鹿鸣敬贤德之人,不杀无辜之人,但也不可放过一个奸恶之人。防人之心不可无,必要的时候心肠要硬起来。对奸恶之人,切莫优柔寡断,过分仁慈,不要辜负你父亲的期望。”

    嬴政在外面一字一句听得真切,这个孩子在某些方面,还真是有些像自己,竟笑出了声。

    扶苏听到声音,忙起身向嬴政行礼:“父皇!儿臣是来向母亲辞行的!”

    “嗯——”嬴政点点头,坐在明月身侧,“朕——朕来陪你们用膳!”

    “儿臣,谢父皇!”扶苏突然拘谨了起来。

    “我们一家人,已经很久没坐在一起吃饭了!”明月往嬴政碗中夹了菜,“要是荷华也在,就好了!”

    “依朕看,荷华如能远离宫廷,也未必不是好事!”嬴政语气轻松,说着也给扶苏夹了菜,“北境苦寒,不会有这么好的膳食!”

    扶苏看着碗里多的菜,有点不知所措。

    明月见状,也往扶苏的碗里填满了菜:“你父皇特地准备的,要多吃一点!”

    “儿臣明白——儿臣——”扶苏欲言又止,生怕这个要求会惹得父亲不快。

    嬴政放下筷子:“有什么话要说,就说罢!”

    “儿臣请求带母亲离开咸阳!”扶苏避开席子,向嬴政磕了个头。

    嬴政有些生气,又看看身边的明月,平静下来道:“你不要忘了,朕让你去长城是为了什么?”

    “儿臣明白,只是——”扶苏眼中带泪。

    明月打断他的话,把他扶起来:“扶苏,我们三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使命和责任,有不同的路要走,而路的尽头在哪里,谁也不太知道,但我们都要走下去。你父皇的很多心思,可能不为当世人所容,却造福了后世子孙。你长大了,要懂得为父皇分忧,更要理解父皇的苦心!

    “儿臣谨记!”扶苏回到座位上,安静的吃完了碗里的饭菜,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一顿不像团圆饭的团圆饭吃完了。嬴政与明月看着扶苏如此,既是心疼,脸上和心里也无尽担忧。

    “你也看出来了,他是有多怕你!”明月看着离去的儿子摇头道,“他小时候跟你有多亲——可他也从不想让你失望!”扶苏当年是为了跟父亲回国放弃了闲云野鹤的活路而选择了那条死路,只是当时小小的扶苏并不知道这条路的危险,只想着能跟在如此英雄的父亲身边,能够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或许是朕这些年对他太严厉了,可这是必须的!”嬴政摆正她的身子,看着她道:“为人君者,杀伐决断,要不得半点仁慈,而扶苏最大的弱点,便是太过仁慈。想若是朕的别的儿子继承了皇位,也会对他这么仁慈吗?”

    “听你的口气,倒是是在埋怨我教子无方了?”明月笑道,“开拓之君可马上得天下,守成之君却不可马上治天下,仁爱之心并没有错,只是他还没有学会该如何使用罢了!”

    “你这是怎么了?从没见你如此担忧过。”嬴政也看出了明月的心事。

    明月摇摇头:“我只是害怕——害怕这一次分别,就再也见不到了!”

    “何出此言?朕又不是真的不让他回来了!”嬴政有些不解,“只是想要为人君,他还是差的太远,这才是朕所担心的!”

    明月覆住他的手道:“我有时在想,是不是不该让扶苏与蒙家兄弟走得太近?”

    “怎么,不相信蒙恬?”嬴政不懂他为何会生出这种想法,“你别忘了,蒙家可是你名义上的娘家!”

    “我怎会不相信蒙恬蒙毅?我只是怕他们有事!”明月解释道,“皇子与手握重兵的权臣太过亲近,在外人看来未免有结党之嫌,也会给他们树敌太多。有的时候,疏离是对双方最好的保护!”

    “让你和扶苏亲近蒙氏,本就是朕的安排,你不必多虑!”嬴政反覆住她的手,好让她安心,“只要有朕在,就会保他们无事,谁又敢多嘴?即便朕不在了,即便发生内乱政变,蒙恬手握重兵,也会保扶苏坐稳皇位,保大秦江山稳固!”

    作为皇帝,嬴政虽然不会完全信任他身边的人,但自从帝国建立以来,他没有清除哪怕一个功臣,他可以安心把扶苏放在蒙恬身边,可以对赵高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坚信,只要自己还在,这些人就翻不起什么大浪。且不论李斯赵高,蒙恬对他对帝国有着绝对的忠诚,这一点他毫不怀疑,“朕贬他去上郡,也并是因为他为儒生说了那一句话——你不去上郡,不全是为了朕吧!”

    晚上,明月唤来云阙,让她也一同前往上郡。

    “夫人是想让我去上郡保护公子?”云阙不解,“那夫人怎么办?”

    “云阙!那些你跟着我,受了不少委屈!”明月摇摇头,扶起她,“我离开那段日子,你本可以出宫许嫁,却一直守在这里,也已经耽误了你的青春,此次出宫便还你自由,你也可以不去上郡,陛下亦不会怪罪!”

    “夫人何出此言?”云阙皱皱眉,英气的脸庞上竟有一行热泪,“我父的命是蒙老将军在战场上救回,我兄妹二人亦是受蒙家大恩才得以入宫当差,夫人待我如同姐妹,云阙做的选择都是心甘情愿的,从未委屈过!”

    “我知你这些年为何一直不嫁!”明月拿出帕子,为她擦了擦眼泪,“这一次,你有机会去到他的身边了!”

    云阙一惊,没想到明月竟早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她芳心暗许蒙恬多年,后因做了影密卫只好把这份心思藏了起来。待她终于能以女子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已娶妻,她只能盼望他来韶华阁探望明月时能看他一眼。而她也早就知道,除了他的妻子外,明月也一直在他心中,再也无法容下第三个人了。这许多年过去了,她虽还想着他,但她也不可能为了和他在一起就弃了明月。

    “云阙的命是夫人的!”云阙下拜,给明月磕了一个头,“我一定替夫人照顾好扶苏公子!”

    蒙毅受命护送扶苏去上郡,可启程时,竟无一人来送,扶苏有些怅然若失。

    “你母亲要我带话给你,到了边关,一切要更加小心才是,她要你别惦记她!这些东西,是陛下为你准备的,其实他们都是在乎你的。”蒙毅试图安慰他被父母的冷酷伤到的心,“咸阳有我,你一切放心。当年惠文王为太子时因杀人之罪被贬出咸阳,在体察的民间情况之后被召回,仍能做一位好王,而秦国也是从那时开始了称霸之路,所以陛下贬公子去上郡或许另有深意,想陛下至今未立太子,其他王子可并没有此机会呀!”

    虽然蒙毅这样说,而扶苏还是有点似懂非懂的,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母亲是不是又要走?”

    蒙毅笑笑,原来扶苏一早就看出来了:“她也有她放不下的事!”

    没人知道,明月一人在韶华殿中落泪。他们一家,好不容易团聚,如今又要天各一方,或许今生都无法再见了。她本不是容易认命的人,可无论做了多少努力,还是换不回一个想要的结果。

    嬴政站在门外听着她呜咽的声音,她是真的难过,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可他又何尝不是呢,扶苏走了,蒙恬不在身边,你真的会与朕为敌吗?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又独自离开,但脚还没踏出门,就被她从背后抱住了:“阿政,我不想离开你!只要陛下肯撤回焚书令,我会永远在陛下身边,无论生死!”

    “你这是在为难我!”嬴政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国家决策怎可朝令夕改?”

    “所以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吗?”明月皱着眉问。

    嬴政盯着她:“你来到我身边,从一开始想保护的就是小圣贤庄,而不是我,是吗?”

    明月苦笑着挣开他:“我要的从来都是两全,而不是——取舍!”

    嬴政拽住她的手腕:“明月,你要的太多了!”

    “陛下又何尝不是?”明月反问,“帝国和百姓都需要时间。”

    “可你也知道,朕的时间不多了,”嬴政握紧了手,“我知道扶苏和你都是为了大秦好,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必须在有生之年,把该做的事情做完,这样才能给扶苏留下一个相对安宁的天下!”

    “所以陛下以为烧几卷书,杀几个人,就能堵住全天下人的嘴了吗?”明月反问道,“秦国太过依赖法家,太过重视武力。依我看,支撑秦国强大百余年商君之法也该变变了!”

    “天下不能少了秦法!”嬴政强调道,“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不是一样可以让百姓识文断字?”

    “那怎能一样?”明月摇摇头,“盖《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无论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写衷曲,毫无伪托虚徐之意。如此熏陶出来的人岂是冷冰冰的法条律例教养可比的?以武力得之,仁心治之,法治为里,德治为表,表里缺一不可。秦国虽然统一了天下,但人心却从来都是散的,有些想法他们无法说出来,却会在他们的心中愈演愈烈,最终变成行动,动摇大秦的根基。”

    “你也看到了,朕已经尽力去做了,可他们还是要这样?”嬴政失望地松开手:“李斯已经启程前往桑海,你若早些出发,还来得及。他会在小圣贤庄,等你做出最后的选择。”

    “你是一点都不想留我?”明月皱皱眉,“我明白陛下书同文的苦心,也了解陛下坚持郡县制的决心,而陛下明明了解我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是懂我的,为何一定要如此,为何我们一定要反目成仇?”

    “我若强留你,只能让你生出更多的恨,让你更加痛不欲生,同样的错我不想犯第二次,我不想再看见你那痛不欲生的模样。”嬴政叹了口气,那无力感呼之欲出,“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哪怕是与我为敌,只要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就够了!”

    “既然我们都不肯退让,那我只好去做你的敌人,也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心软才好。”明月把眼泪忍了回去,“你要活着!”

    嬴政抬起手,摸了摸她已经白了一半的头发:“你也是,好好照顾自己。”

    明月她决绝的离开,就像多年前那样,最终她还是回头望了一眼咸阳宫,苍龙七宿在手,她一定会想到两全的办法的,无论是何代价。从前她总觉得嬴政把这份感情攥得太紧,可如今他放手了,她却感觉前所未有空虚。嬴政已经为她做了最大的让步。他为了成全她,亲手将她送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他该有多么心如刀绞。

    嬴政站在城楼上,日沉西山。“当年之所以答应陪你出巡,是因为我不想留遗憾,我想用仅剩的时间好好和你在一起,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一件又一件的事情,还是会把我们撕扯开来,或许韩非他是对的,我们从未真正相信过对方,彼此不应生情,更不该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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