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指挥官始终不发一语，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难解的问题一样。他走的很快，但不时又会反应过来，停下来等我一会。我觉得他越发像叶瑄了，当然，我并没有把他当替身的意图，毕竟叶瑄还活得好好的呢，我只是觉得他这种下意识关心我的架势，大概是因为越来越像是人类，懂得人类的感情了吧。作为一名精通人性的导师，能这么快教会他这一点，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我们穿过夜色降临的狭窄街道，眼看就要离开下城区，我的脚下忽然踢到什么——

    我低下头，看见一个小小的白色的身躯。

    707在前面走着，他下意识的捕捉着她的脚步声，她停下来了，707跟着停下来回头看向她。

    “怎么了。”他想要严厉一些，但是说出口却变得十分中性的词语，这是她所带来的变化吗，这到底是好的变化还是不好的呢，他只是觉得有些危机感。

    她双手向前托起，一只受伤的白鸟蜷缩着身子卧在她的手心里，洁白的脑袋藏进了翅膀底下。

    他原本想说“放下，不用管它”，却没能说出来。

    “你说它是不是驯养员丢的。”她的脸上浮现一个明快的笑容，707明白她在这一刻想起了他所讲的故事，那个漫长而乏味的驯养员的故事。

    他眨了眨眼睛，只觉得视觉系统是否出错了，否则，他怎么会看见夜色之中，女孩的背后有群鸟飞过。

    纯白的，梦境般的。

    “我想把它带回去。可以吗？”我看着707，我不知道白鸟在哪一刻打动了他，但他之后的变化应当与鸟儿有关系，或许就如同他所说的驯养员的故事，他以为他自己是驯养员，其实他也是其中一只白鸟。他在鸟儿身上代入了自己？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就如同我不知道为什么之后的707会选择亚历克斯，这个我给鸟儿取的名字作为自身的名字。

    707迟疑了，在处理系统给出反馈之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如果你喜欢的话。”

    这只白鸟很像鹦鹉，翅膀比地球的鹦鹉要更大一些，我查看着它的伤势，血染红了一小片翅膀，伤口却很齐整，像是激光造成的。好在血已经止住了，它目前只是不良于行。

    这附近在发生火拼，人类和那些高塔的机械守护者在战斗。

    就算不是什么救世神女，我也不会看着人类在我面前死去的，不然我也不会在重来的第二周目再次踏上一个世界又一个世界的旅途。

    我打算去帮他们，707叫住了我，他很严肃的看着我“他们违抗了塔的秩序，理应受到惩罚。”他就像是在叙事一件客观事实，话语中没有丝毫怜悯，我能感受到，他一直在扮演局外人的身份。因为从未对方舟世界有过归属感，所以一切暴力、牺牲在他眼中，只是这个大型机器运转中必要的一环。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更像是秩序的奴隶吗？”我看着他，想要让他能理解真正的自由，如果他以自己的意志，觉得那些人是违背他的命令，生气才下达的惩罚，这或许还算是他个人的自由意志，但是他只是在帝国规定好的秩序下，作为一个漠不关己的旁观者、执行者。

    707晃神了一下，或许是吧，在方舟世界所有人眼中憎恨的指挥官，在帝国眼里也只是随时可以替代更换摧毁的仿生人，一个趁手的工具罢了。

    只是，他有些想要见到她其他情绪，他嘴角带着一丝嘲讽“动乱的频发是最近才开始的，之前已经度过了一段非常平稳的日子。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看着他，心里已经有了大概，毕竟我也不是一周目那么单纯毫无察觉的我，特别是在一周目跟着707经历了梦境列车，“我知道，因为你试图磨灭这个世界的历史，所以他们放弃了抵抗，而我的故事唤醒了他们的记忆，让他们升起了反抗之心。”

    就像是再一次被惊讶道，707看着我，没说话。

    “抱歉，我要过去了。如果你不希望我这么做，那就来制止我。”说完，我将受伤的白鸟安置在一旁，打算过去救援。

    “你为什么非要帮助那些人不可？什么决定了你的救助优先级？”他的眼神没有愤怒，只是无尽的茫然，我突然觉得想要让他理解那些人类的情感还是长路漫漫。

    “抱歉，等会我回来的时候再好好回答你，好么？”我回了他一句，然后去帮助那些人打败了机械守护者。而作为这些机械守护者的指挥官，没有阻碍我的行动。

    拒绝了那些人想要拉我入伙的邀请，我看着他们快速的离开重新隐藏了起来，回到了707身边，该回答他之前的那个问题了。

    “为什么非要帮助那些人，原因有很多，一是因为他们是我的同族，我们是人类，所以要互帮互助，二是因为，他们反抗并且被镇压也是因为我的故事引起的，我要为我的行为负责。三是他们是有感觉的人，机械不是。”

    “那么我——”他想要说什么，但是却遏制住了自己。

    “你也是有感觉的人，在你对于我为什么会救那些人产生疑问的时候，就是你自己的感觉，不是吗？你在问我的时候，自己很茫然，因为你还不理解自己的情感，这很微弱，才刚刚萌生，但这已经将你和机械区分开了。”

    “我......”707犹豫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已经诞生了属于人的情感吗？或许是真的，毕竟她这样情感充沛的人类，应该更能清晰的看出他的变化。

    “关于救助优先级，大概是亲人和朋友一样最优先，其他的人类为第二优先？人类的救助优先级一直是根据亲疏关系来定的。你能理解吗？”我看着707。

    他就像是牙牙学语的婴儿在学着面对世界的第一课，他有些茫然但却也似乎理解了一些。

    707想起了那些仿生人，他将他们植入人类的记忆，然后他们就开始变得和人类一样，甚至开始惧怕指挥官，而他们被放入那些人类的地方后就迅速的融入人群，毫无破绽。他可以随时查看那些人的情况，而在她面前讲的被她称之为群鸟观察报告的那些故事，都是仿生人的故事。

    他记得1号，那个老人快死的时候，指挥官说“我会救你”，而当老人重新回到培养舱，以新的生命回到原本的地方时，发现旧日的好友、亲人已经全部在变故中死去，这次，当死亡的命运再度来临时，老人拒绝了救治。所以他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她讲亲人、朋友，亲疏关系的时候，707会想到1号。

    其实1号这样奇怪的仿生人情况也有好几个，但这种意外只占很小一部分，还是有很多仿生体按照他的计划，正常地隐匿在那些人类之间，并且规模越来越大。

    他耐心地看着仿生体一个接一个先后离开，如同溪流的水融入大海，并且因为足够相似，所以不会被海察觉。

    他耐心地等待着“返航日”的到来，到那时候，所有的仿生人将会一同去往新的未来。

    见到707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我也没有打扰他，或许让他理解太多真的很难，慢慢来吧。直到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我知道他已经清醒过来了。

    “回去吧，十点快到了。”我提示他，这是他规定的休息日结束的时间。

    “嗯。”707一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他想起了之前答应的事情，回到高塔内，他会告诉她，关于自己的计划。

    他有些忐忑，她会做什么反应呢，作为人类的那一边，她会觉得他的行为很危险？很过分？还是要直接制止他，和他为敌？

    707想到这些不太好的画面就不免有些燥意，就像是一把火点燃了他一直以来的冷静，他不想要被她视做敌人。

    或许，不告诉她？可是，他已经答应了。707再度看向她。

    察觉到有些灼热的眼神，我有点疑惑的看着707，这家伙又在想什么。

    但是他却又快速的收回了视线，算了算了，十几岁的宝宝还是不要猜测他想什么来折磨自己了。

    707带着我回到了高塔，我跟着他进入了电梯，电梯无限下沉，穿过狭小的甬道，我们进入了这个布满茧型透明舱室的空间。我知道他要告诉我的事情，这里我也来过，所以并没有第一次的惊讶。

    他似乎一直在观察我的表情，在见到我毫无惊讶时，反倒有些不适应。

    “你不想说什么吗？”

    我有点想笑“你不是想要告诉我你正在进行的事情吗？你对方舟世界不感兴趣，所以我猜测你的事情和同族有关系，也就是仿生人，所以其实我已经有所预料了。”我简单的说着。

    “你比我想的更敏锐。”707在同类之中显得十分放松，他笑着看着我，然后介绍着他的计划。

    “我们最终会离开这里，回到日光下生活。我们被当做物品使用，可是等到有一天，人成为机械，仿生体却行走在街道上，那个时候，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他自说自答道“没有人会发现差别。”

    虽然已经经历过一次，但是再次经理，还是很想吐槽这脆弱的计划，毫无实施性，到底是没有经验的没有原主记忆，如果他有叶瑄的记忆，大概会做的十分完美无瑕。

    最起码，叶瑄会知道，仿生人拥有人的记忆，把自己当做人，就不再是707期盼的同类了，那样，仿生人和人又有什么区别，仿生人行走在大地上，但707仍然是最孤独的个体，不被任何一边接受。

    我打断了他的美好幻想“没有人会发现差别，是因为那些仿生人已经变成了人，这样的他们只是取代原本的人类，取代人类的所有亲缘联系，而这些联系中没有你。如果将自己作为一个人那样生活下去，那么，你们对自己的认知和真相一致吗？别忘了，你们只是伪装成了别的种群。到头来，你们终究不会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传说。你和你的同类，最终还是过着一种仿冒的生活，维护一种虚假的真相。当你们接受这一切，就等于自愿接受成为他者的复制品，而非独立的个体，没人会知道真正的你们是什么样子的。”

    我尽量用温和的态度解释他计划以及想法的错误，仿生人在意图复制人类的生活时，面临的就是失去自我叙事的命运。

    707面上的表情变幻，我知道他无法接受自己的计划被全盘否认，也固执的认为事情不会发展成我所说的那样。

    我握住了他的手，这是第一次，毕竟他并非我所有可能性中的男主角，但是我知道他的心很乱，很容易一下走向偏激，我无法给与他拥抱，但这样也足够传递我的力量了。

    就像是被触电一般的感觉，707面上如迷雾般的情绪陡然散去，此刻反倒像是受惊的鸟儿看着我，“慢慢想，我可以陪着你，我们慢慢理解这些好吗，你的计划还有很久才能完成，不如先思考换一种路途。你有没有想过方舟世界是如何形成的，我的故事中曾经讲过，文明是由神话开始的，大家有着同源的记忆，以此作为同族的印记，你知道吗，我也认识一个仿生体，他曾经和我说过，生命是通过经验来确定自己的存在的，仿生体之所以一直漂泊，是因为他们从来不曾开启自己的故事。”

    这是707自己所说的话，我以此说出来，是想要让他理解我想表达的意思，707的确有些了解了，因为这话有些像是他能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