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宋为妍还算是擅长虚与委蛇这一套的，但是这不代表这是一件轻松的、乐在其中的事。

    此时，宋为妍暗地里嫌弃，面上却不得不客套道：“蓝斯族长谬赞，今日我不过是帮忙传个话，艾兰赫斯殿下，不如先说正事？”

    艾兰赫斯看上去一点都不着急：“正事自然要谈。不过，我想先问问蓝斯族长，这么多年，你一族居于此地，有何所想？”

    “先祖都已逝去，殿下怎么不问问，当初大魔法师格雷戈是怎么想的？”蓝斯不答反问。

    “既然如此，就是心怀怨恨了。”艾兰赫斯下了结论。

    蓝斯的脸色不好看，但没有反驳。

    堕落一族先祖叛族出逃，是双方都知道的事，为首的背叛者被抹去姓名，头颅至今还深埋在迷思山脉中心深处，而其他人，则被驱逐到极北荒漠，自生自灭。

    极北荒漠环境恶劣，生存艰难，若说堕落一族之人对神圣一族心中毫无怨怼，双方都不会信。

    “艾兰赫斯殿下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又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条件？”蓝斯的唇色看上去越发苍白。

    说话间，堕落一族的领地外传来一些略显混乱的微弱动静。

    宋为妍听见了那些怪物的声音，被阴影力量异化的野兽低沉浑浊的气息格外清晰，她皱眉：“又来了，刚刚才顺手清理过一波。”

    蓝斯捂着苍白的唇咳嗽了两声：“我说今天前半夜怎么这么安静，这几年，那些怪物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对我族领地虎视眈眈，我们的族人一退再退，恐怕很快就要无立足之地了。”

    “所以，”蓝斯一副虚弱的样子，“艾兰赫斯殿下若是想算这笔旧账，兴师问罪，大可不必，就算你什么也不做，我们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艾兰赫斯显然没长叫做心软的那颗心，语气照样毫无波澜：“极北荒漠的封印如今只能勉强压制住阴影的异动，可它还是在影响外界，坠夜之城就是一个例子。”

    “所以，不能再放任阴影的力量增长下去，”宋为妍适时道，也算是提醒蓝斯，“艾兰赫斯殿下想彻底肃清极北荒漠，若是堕落一族愿意协助，事半功倍。”

    蓝斯似乎反应过来：“肃清极北荒漠？如何肃清？”

    “寸草不留。”艾兰赫斯说，那一瞬间，金发的青年身上冷漠而又强大的一面展露无遗。

    宋为妍在此前堪堪猜中了一点，但此时听见这四个字，也不由得看向对方。

    艾兰赫斯神色如常，仿佛这件事对他来说，再平常不过。

    极北荒漠之中虽然荒凉，不适合人居住，但是毒虫猛兽却不少，除了被驱赶至此的堕落一族，那些野兽与毒物，都是可供大地的阴影吞噬的生命，是它——或者应该说是他——不断苏醒、壮大的养料。

    堕落一族为了撬开封印裂隙，逃出此地，曾经利用同样被放逐至此的普利莫，将他的灵魂当做楔子，钉进了封印中，结果反而也成为被阴影吞噬的一部分。

    艾兰赫斯已经尝试过直接面对这片正在扩散的阴影，却发现无法彻底消灭他。

    因此，为了阻止他再次扩张，艾兰赫斯准备将极北荒漠彻底清洗干净，任何拥有生命与灵魂的事物，包括堕落一族，都要被从此地清理出去。

    蓝斯明白了艾兰赫斯这句话的意思，要么帮他清理极北荒漠，要么一起被清理掉。

    神圣一族从来都不是没有办法处理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堕落一族心怀怨恨，他们只是不在意而已。

    蓝斯忽然笑了，苦笑。

    这么多年，他从一出生就困在这囹圄之中，自以为终有一天，会有机会带着族人逃出生天。

    直到见到艾兰赫斯的时候，蓝斯忽然明白了，神圣一族的强大一如既往，人类也好，堕落一族也罢，就算有一天，能有机会见证这一个在史诗传说中被神眷顾的种族走向黄昏的时刻，也绝不是现在。

    这是多么惨痛又残忍的现实，但他不甘心。

    “我从来都没想到，神圣一族的艾兰赫斯殿下，行事居然如此……”蓝斯停顿了一下，才说道，“杀伐果断。”

    宋为妍想，他本来想说的，应该是心狠手辣吧。

    艾兰赫斯并不在意对方的评价：“蓝斯族长想清楚了吗？与我合作，肃清极北荒漠之日，就是你的族人离开此地之日。”

    蓝斯知道，事已至此，其实已经别无选择，但他还是又问了一句：“我凭什么相信殿下呢？”

    艾兰赫斯给出了承诺：“这是约定，不是胁迫，而且，有人类的见证。”

    蓝斯看向宋为妍。

    她没有直接说什么，而是提起另一件事。

    “前些年，从极北荒漠逃逸出的阴影力量催生的怪物，总会骚扰北方人类的村庄，风雾之城每年都会收留因此逃亡的难民。北方防线建成后，清理了不少怪物，但始终无法彻底清理干净，”宋为妍以指沾水，寥寥几笔，在桌上简单勾勒出一幅简易的地图，“而这些年，坠夜之城陷落于大地的阴影之中，许多普通人被改造成怪物，充当士兵，与这些人交战，不得不下狠手。有一回，在一座偏僻的小镇上，战事刚歇，留下来清理战场的士兵一时疏忽，点火焚尸时，漏了一具，结果当夜，来自大地阴影的黑暗力量就趁机以此为媒介，吞噬了整座镇子，人也好，其他生物也罢，无一幸免。”

    她说到这里，终于停了一下，抬起眼来，目光沉沉地看向他们两人：“我想，你们应该猜得到，我最后，是如何处理这座镇子的？”

    宋为妍没等他们回答，给出了答案：“斩尽杀绝。”

    比起刚刚艾兰赫斯所说的寸草不留，更直白，更无情。

    这些年，人类的战争一直没有停止过，宋为妍一直在战场上，她以魔法师的身份充当人类同盟军的指挥者，不是高高在上地坐在营帐里，不是什么都不做，就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那些跟在她身边的人，喊她魔法师，喊她大人，也喊她将军。

    哪有将军不用亲自上阵杀敌的呢？

    “人类寿数短暂，神圣一族与堕落一族之间有何恩怨，我不清楚，也不感兴趣，”宋为妍重新垂下眼，画那副未完成的地图，“过去的仇怨也好，未来的情义也罢，人只活在当下，我相信，当务之急，肃清极北荒漠，斩断阴影的力量来源，阻止他进一步变强大，是人类与神圣一族共同的目标，而堕落一族，也一样。”

    宋为妍终于画完地图的最后一笔：“蓝斯族长，我相信，你们一定想离开极北荒漠，只要能离开，殊途同归，又有什么不行呢？”

    话已至此，蓝斯明白，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但他还是以自己伤势未愈为由，请艾兰赫斯暂缓肃清极北荒漠的计划。

    艾兰赫斯没有同意：“此事不宜拖延。你的伤，只需神圣一族的圣治愈术就可以治。”

    堕落一族放弃其他魔法，专攻黑暗属系的破坏与攻击魔法，早就无法使用疗愈之术了。而神圣一族恰恰相反，最擅长疗愈之术。

    蓝斯迟疑：“不敢劳烦艾兰赫斯殿下。”

    艾兰赫斯没有拆穿，转而对宋为妍说：“可请魔法师代劳。”

    宋为妍自然不会反对：“这只是举手之劳。”

    借着疗伤的功夫，宋为妍本来想找机会，和蓝斯单独说说堕落一族迁徙之事。

    有了艾兰赫斯的承诺，堕落一族或许确实能顺利离开极北荒漠，但是离开之后，他们的族人该去什么地方，如何继续生存，都需要费心。

    但艾兰赫斯一直在这里，宋为妍无法做多余的事。

    蓝斯的伤势好转后，艾兰赫斯和宋为妍一起出来。

    “魔法师，借一步说话。”

    夜渐渐深了，艾兰赫斯与宋为妍在蓝斯的邀请下，暂时留在了堕落一族的领地。

    艾兰赫斯没有要休息的意思，看上去仍有话想说。

    宋为妍正好也想找机会把那枚戒指还给他，她又一次试着摘下它。

    戒指纹丝不动。

    “其实，这只是个护身符。”艾兰赫斯提醒她。

    宋为妍端详着自己的手：“是吗？不过，既然事都办完了，也就不需要了。请殿下收回吧。”

    “等来年开春，你打算进攻坠夜之城，”艾兰赫斯不是在问她，而是用陈述的语气道，“这个，你大可以留着。”

    宋为妍不为所动：“战场之上，岂能瞻前顾后。”

    艾兰赫斯终于不再坚持，但他没有要收回戒指的意思：“若是不需要，魔法师也可以自己处置。”

    宋为妍手上的戒指应声松动。

    “这不是殿下的东西吗？说不要就不要了？”宋为妍终于把戒指取了下来。

    “不当护身符，也可以做谢礼，劳烦魔法师与我走这一趟。”艾兰赫斯一点也不在意这点身外之物。

    “殿下要是真想谢我，这个，有点敷衍了吧？”宋为妍捏着戒指，上面的蓝色宝石在月色下莹莹生辉，“虽然看上去是贵重之物，但……”

    艾兰赫斯轻笑：“那你想要什么？”

    宋为妍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刀。”

    艾兰赫斯显然没想过这个答案。

    宋为妍看上去早就想好了：“这几年，我遍寻各地，可惜，没能找到最好的锻造师，看来，还是不得不请神圣一族帮忙锻刀。我想要一把无坚不摧的刀。”

    “好，”艾兰赫斯答应，“来年开春，你上战场之前，我会将刀送到你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