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海风果然很大，不但海风很大，海涛也阵阵如小山般撞过来，欧阳无忧晕船，他此刻却并没有进舱，而是留在了甲板上。那一夜的月亮又很光亮，虽被云头暂时遮蔽，须臾却又泼喇喇破云而出，光洒大地。

    欧阳无忧忽然见到一团身影飘出她的舱门，她果然喜欢大海，整一日待在房间里的时间绝比不上在甲板上的时间的一半。

    小梳低头看见了欧阳无忧，脚尖一点便直接掠过二层的舷板就跳到了他面前。

    欧阳无忧不觉笑了出来：“你这幅模样，可不是大家闺秀的做派！”

    小梳便笑眯眯道：“小梳本来就不是大家闺秀，婆婆说，小梳是渔家人，那一日她从海上一艘舢板船里抱来的！”

    欧阳无忧透过月光凝视着那张稚嫩的脸庞：“但若有一日，你发现你不是渔家女，而是一个有名望的人家的女儿呢？”

    小梳眼珠滴溜溜一转：“难道那有什么好处么？”

    欧阳无忧道：“你会有穿不尽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甚至……你还可以选一个可心如意的……”他停了一停，“像少康那样的郎君！”

    小梳的面孔果然红了红，但她马上欢快道：“我身上的这套衣服并不名贵，但我也喜欢它的颜色，山上的葛根，海里的苔藻，我也觉得味道很好，至于什么郎君……”她的脸忽然更红了，扭捏地转过身去。

    这自然是这个女孩子很少有的样子。

    欧阳无忧于是道：“所以你从前是喜欢沈哭的，但是你现在已经不喜欢他了。”

    小梳虽然还是害羞，但是她认真想了想，却终于背对着欧阳无忧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她背对着海风用极低声音道：“我喜欢沈哭很久的，但沈哭既不能喜欢我，所以我如今好似也已经不那么喜欢沈哭了。”

    欧阳无忧就站在她身后，天上的月轮此刻又被厚厚云层所遮盖，没有人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和杀意，无忧少主这时已再问道：“那么小梳现在喜欢的人又是谁？”

    小梳仍是背对着整片大海，她很快想到一个人：“我现在喜欢的人……” 但是她的很亮的瞳子里忽又升起疑惑，“所以小梳一定要有喜欢的人么……”

    “一个女孩子若没有一个喜欢的男人，就像这片大海里简直连一条鱼都没有，岂非都是两件很可怕的事！”无忧少主道。

    一个大海里若连一条鱼都没有当然是件可怕的事，所以小梳的脸只好又红了，她也终于要将她已想到的那个名字说出来。

    欧阳无忧也已静静走她身后，他的袖子已展动，此刻海上的风浪愈大，小梳忽被船边的风浪掀动了身子，自己往欧阳无忧这边撞过来，无忧少主的唇边蓦地溢出一丝比海风更飘忽的笑意，他待伸手去扶，一双手抢在他之前已将那小姑娘带离船舷边。

    海风依旧很大，海浪依旧很猛，九州之上的那轮圆月依旧亮烈逼人。突然现身在甲板的康王孙身形卓然，立在月下，一身月白，如一树梅树忽开在月光底下。

    康王孙静立月光之下，徐徐转身，忽开口对那小姑娘道：“明日过了老铁山岬，我们就要弃船登岸，连夜赶往中都，你闹腾了一天，为何此刻还不去睡，仍在甲板上胡闹！”

    他口中这般严厉气息从无有过，小梳便唬了一跳，人低下头时已迅速一溜烟回了自己的舱房。

    她一走，甲板上，完颜康的眸色忽然凉了下来：“看来，你是的确和人有了约定。”

    欧阳无忧收敛了方才神色，也已随意一笑道：“你原以为有假。”

    完颜康摇头：“我只是觉得这世上本不该有此等可笑之事。”

    欧阳无忧道：“但这世上的人本来千奇百怪的都有，你不该觉得奇怪。”

    “但我一向以为你只会对一件事执着。”完颜康认真道。

    “的确，我历来只对一件事执着，在其它的那些事上，的确不算执着。”欧阳无忧眼珠徐徐仰起，如同穿云而过的月轮般，去仰头望那层层云海，望得似出了神。

    完颜康睹他侧脸半晌，叹道：“无论如何，你已听到她刚才的话了，她虽不再喜欢沈哭，却也未必会喜欢我完颜康！”

    欧阳无忧望着云层，猛嗤笑一声道：“但她却也没有否认，她不会喜欢完颜康。”

    完颜康面上也微微变色，人忽缓缓道：“若是你非要为这样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就莫名其妙处置了她的性命，那我今日便可给你一个答案，我完颜康绝不会对这样的一个野丫头动心！”

    “哦？”无忧少主猛失笑。

    “不错，”康王孙道，“我很少不提防人，她是为数不多的那一两个，但这同样并不表示这世上一个男人一定要对一个女人动心！”

    “就像她刚才问的，一个女人为什么一定非要对一个男人动情。”康王孙道。

    欧阳无忧在月光下注视着完颜康的脸，康王孙的面孔坚毅而秀拔，他说出的话中的每个字也绝对能让人信服。他忽然叹出一口气道：“少康，你知不知道，在一件事面前，你从前只会先算计利益好处。”

    康王孙的眼峰忽凝止：“难道我今日已说了太多毫无必要的话？”

    无忧公子盯着康王孙那对眼睛：“其实你只需回忆起自己说过的一句话，这句话就是：无忧，在这月亮之下、大地之上，你我已见过太多太多人，也已经历过太多太多的事，有些人会因为我们是谁而对我们感兴趣，有些人也只会为有些事而对我们有兴趣……”

    “所以你若已回忆起这句话，那么能解康王孙寂寞的，必定只有一种人，也只能有一种女人！”

    康王孙的脸颊已泛白，就像一树梅树正开到最惨烈时。无忧公子道：“所以聪慧如你，其实早在我开口之前，你心里早已明白，我选择今日杀她，原是为了你！”

    康王孙立在那里，他面上的梅树已开败，他本还攒紧的指尖也已徐徐松开。他终于道：“是，我已明白了，但再等一等吧，等到她不得不死的那一刻！——至少不要在今日，也绝不能是在我眼前！”

    无忧公子便又猛大笑，笑得比之前更为奇怪，但他也出奇没有再多说半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