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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灯花开(十四)

    有人家临曲水,竹篱茅舍,固是清雅,固也是凄凉。

    苏无常去邻家估酒,小梳站在空空庭院中,奇道:“这苏先生看上去绝非赌徒,为何竟也会跑去四海赌坊?”

    完颜康风烟中睇望已良久,这时回身笑道:“他虽非赌徒,却是个爱墨成痴之人。这燕京城中,若有人想卖一方好墨,第一个知道的人必是他!”

    小梳奇道:“那墨黑乎乎的,有什么好的?”

    完颜康见她天真神色,不觉笑道:“世人皆有贪嗔痴,有人贪黄白之物,有人嗔怪命运薄待,如他这般,痴人恋痴物,与人无害,却是最好的。”

    小梳听得稀奇,便道:“那我也需寻得些什么来念想着?”

    就听一个声音遥遥在后响起道:“痴由心生,哪里学得来,只是小梳姑娘年纪尚幼,它日便知有样东西于女孩子本是天生就来,何必要去哪里寻得来,它们自己便生了双足要缠上你来!”

    完颜康闻言面色陡然而变,小梳也已急转了身,见苏无常正提着个酒葫芦回转,人飞快在院中榆柳树下摆下三副碗筷,小梳正要说话,完颜康已徐徐道:“他难得今日有兴致,我们且陪他一陪!”

    小梳便点点头,三人落座,苏无常果然兴致高冽:“不瞒小王爷,我苏无常来到你金人的地方,从无一日开怀,也再无遇到一个可以放开心胸同饮的人,来,干!”

    完颜康也不怪他口不择言,只微微失笑,举杯:“那今日少康便只好作陪以谢罪。”

    苏无常一杯痛饮而尽,感此当前,目中忽有潮湿之意,恨道:“但想我一个历来恨你们女真人的人,更恨竟要在你们的地方才能苟延残喘,如今同我喝酒解我怨气的人却也是金国最贵重的王孙!”

    完颜康只得放下掌中杯,幽幽道:“留得青山在,你总有一日可以回去。”

    苏无常哈哈大笑一声,喉中生苦:“是。终有一日可以回去,同九王爷一道饮酒谈诗。”

    苏无常既然酒兴大发,醉得便也快,不一会伏桌睡去,完颜康一个人独斟独饮,却忽好似有了更多心事,见小梳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便苦笑道:“他本是宋人,父亲本为三朝股肱之臣,一日受人祸,本应该举家受戮,有人悄悄救下他,却苦于无地可以保全他,只得将他送来中都。如今在工部做个掌管文墨的小吏,非他无才,只不过他不肯为我大金所用。”

    小梳点点头,见他也已喝得不少,眼中便藏了心事。

    完颜康瞧得她惶惶急急又无奈摸样,便落杯生笑:“小梳是真心明白?两国之仇,绝不是一条江水那般简单。能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喝酒的缘分,也并不是人人都有。”

    小梳便道:“我知道你们说的是那日你肯隔着墙吹笛子给他听的人。”

    完颜康听罢出神,微微苦笑,提手为自己又满满斟了一杯,喃喃自语道:“小梳说得对,就是那个人,他如今已从燕都回了临安,但我同他无论是在什么地方再见,其实已都没有什么区别!”

    小梳见他又要将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举了起来,真怕他醉了过去,忙悄悄去抢了过来,放在自己嘴边一口送了下去,她自道那酒液必然辛辣异常,谁知眉头一皱即又松开,脱口而出道:“沈哭的酒历来都是辛辣,少康这酒却好喝,清甜!”

    完颜康忽听她提及沈哭,面靥不由得一深:“用新春的梅子酿的青梅酒,入口虽浅,后劲却也极大,最能醉人。”那双目灼灼忽如光凝,徐徐转去看清水之上,落絮飘风。

    小梳自知失言,顿觉举头是难,只得低首将自己面前已空的酒盅一杯又一杯蓄满了,一杯又一杯还枉送入自己口中去,好似也再尝不出那酒的清甜来……如此这般,等到半窗残月初升时候,苏无常幽幽在庭院中醒来,隔窗便见自己那张竹榻上已伏了个人。

    桌上的那个酒葫芦却已经空了,康王孙仍是最初的姿态坐在那张桌旁。

    苏无常便道:“小王爷不应该让一个女孩子随随便便喝醉在我这里的。”

    康王孙便淡靥生凉:“但若她或许也是那个想醉的人呢。”

    苏无常眉间略深些:“她小小一个姑娘,能有多少烦愁?”

    康王孙便道:“人皆有烦愁,她也不能脱出其外。”

    苏无常由是微微苦笑:“难道她的烦愁,小王爷不能替她解决?”

    康王孙摇头:“不能。”

    苏无常道:“若连小王爷都不能,这中都城中还有何人……”

    苏无常忽然停下口中之话,因为康王孙这时已经站了起来,这是个历来骄傲的皇孙,此时的双瞳中却涌动着一种痛苦的感情。

    所以苏无常面上忽也有同情颜色,流言既最喜风流,康王孙的风流韵事到如今燕京城中的人不知道的便少,所以他后来终于叹息道:“我以为小王爷虽也是皇权众人,却并不会看重这些。”

    康王孙瞳子中清冷略减些:“看重什么?”

    苏无常道:“我以为小王爷既是九王旧友,到底同我见过的其余完颜氏又不是全数相同的……那些身份地位,尊贵低贱,在小王爷心目中并非那般重要!”

    康王孙目中忽也是一片冷光飒飒,唇生讥讽:“所以你苏无常以为我本是哪类之人……我完颜氏又合该都是些什么人,便不能媲美你临安王朝?”

    苏无常惊住,猛屈膝跪于人前:“无常岂敢有这个意思……”

    康王孙面上却已寒:“你自是这个意思!苏无常,你若真以为一场酒便能让你将我完颜康当作了知心人,那你便该知诗酒都隔肚肠,更何况人心更是难测,完颜康今日在此逗留已久,这就告辞!”人走入屋中既将仍睡着的小梳抱起,便直步往外行去……苏无常既是见他突然性情大转,又惦记着小梳受寒,便要去拦:“小王爷,无常一时说错话,小梳姑娘醉中吹风,却易受风寒,万万不可。”

    “风寒,又是风寒,又是万万不可?” 康王孙猛发笑,眸光忽万针齐刺而出,将苏无常冷冷钉在原地,半步都再不能动弹,“这世间,人人若都要对我完颜康说一个万万不可,我完颜康岂非便该寸步难行!”

    他声色俱厉之下素不像他从前待人接物,便将苏无常惊退半步,待重新整了心绪,完颜康却已抱着人走远,苏无常不由得愣在春风中,许久才叹道:“果真是心深似海之人,须知皇权霸业尘土去,不过人间一场梦,若非有过往执着,便不会有今日这般痛苦,可惜他果然不懂。”

    他话音方落,便有一道声音凉凉吐纳在他后肩之上:“他自是非常之人,才会肯让自己处非常之地!若一切都譬如我等只知沉浮酒中,挣扎于方寸间,便才该是一生?!”

    苏无常一惊猛返身,便见一个白衣公子立在水湄边,晚风习来,他手中却也还轻摇把白纸扇。

    此人眼色既是刻薄,苏无常闻言,却微微苦笑,并不反驳。只因他一宋人在大金这间水边薄屋破瓦中一条烂命自轻贱,混迹酒厂赌坊,再未有一刻奋发激扬,便诚如这白衣公子口中所言蝼蚁,人这时便慢慢踱回小桌边,将自己杯里里最后剩下的那一点酒还小心喝了下去,才忽道:“一杯酒,两生人,我到如今的确是已不知今后会如何。”

    他这般说出,那突然来了小院中的白衣公子却也已消失,便跟他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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