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燕京城的少年们 > 临风薤谷(五)

临风薤谷(五)

    李墨涵当先行走于月光中,一身青衣唦唦。

    虽是隆冬,万物冻寂,但是这山谷中却开满了梅花,每一树都开得凄艳欲绝。

    沈青衣低着头在这片梅花林下走过时,那月光透过婆娑的梅树,便也织成一朵朵六出的白梅花打在她身上。

    李墨涵这时回头道:“你三师兄酷爱梅花,这些都是你三师兄种下的。”

    那么多的梅树种在这临风薤谷之中,沈青衣想,种它们的人一定是用了很久的时间。

    她这么想的时候,一道红影从她面前飞过,他的衣上也绘着大朵白色的梅花。

    三师兄梅尧华坐在梅花树上,勾起一对细长凤眼斜睨看她,如看初遇着的对手,半晌幽幽道:“大师兄,你说是她美,还是我好看?”

    李墨涵眉宇微压:“三师弟,你莫吓坏她!”

    梅尧华吃吃一笑,人已从梅树上再度飞了起来,在半空中轻卷了长衣离开,抛下一截声音道:“小青衣,大师兄是极无趣之人,他若闷了你,你可以来梅庐找我!”

    沈青衣张嘴瞅瞅离开的红影,再看看李墨涵。

    李墨涵的眼中没有丝毫被逆不快之意,淡淡道:“走吧。”仍是继续往前走去。

    沈青衣在后面停了一段,才敢跟了上去,那月光打在李墨涵的背上,沈青衣就觉得这个人好似一辈子都在同一条路上走着,他不会停,他也不能停。他会不会累,会不会有悲恸和喜乐,还是什么都已不会再有。

    她遇见这个人已经有三天,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李墨涵的脸上出现过哪怕一点点多余的表情。

    他只对她说:“锦衣,师父四年之前曾与你有约,如今让我来接你去临风薤谷!”

    四年之前,她还叫锦衣,在广东新合街头耍鼓,年八岁,丹朱老人怕她为人欺,当时教她一套掌法,约定她十二岁时再入临风薤谷。

    四年之后,当初的小姑娘一脚跳下正在杂耍表演的铜鼓,跟着当时还同样是个年轻人的李墨涵来了临风薤谷。

    新合街头,一时多少人在二人的背后指指点点,但是没有人敢出声,也没有人敢阻止。

    丹朱老人后来嫌锦衣二字太热闹,不合人的清修,便给她改了名字叫青衣。

    梅尧华后来坐在月下的亭子中喝酒,便道:“小青衣,你知道这临风薤谷之中有多少梅树吗?”

    沈青衣摇摇头,强自睁开快要合在一起的两条眼缝,跪前两步,给梅尧华空了的酒杯重新倒满。

    月出木梢,月过中天,月落东崖,一个人好似不将这月亮也喝苦绝不会停。

    莫非这月亮也是因为这样才生了寂寞愁苦的。

    寂寞的人又往往并不需要有人来回答他们的问题,他们只是需要个人来同他说话,至少比对着一面空气说话好些。

    “是六百五十四株!”梅尧华于是举起酒杯,哈哈大笑道,眼窝中筑深深的悲哀。“小青衣,你看这临风薤谷中三师兄都找不到地方来种梅树了,你说三师兄的下半生该怎么办?”

    人的一生或许也就是两万天,有个人已将一半的时间都用在种树之上。

    “那就种在临风薤谷外的山道旁吧!”沈青衣强扬起眉眼,她入谷不过两年,她的神情也已是淡淡的,眉目中依稀已有了李墨涵的影子。

    梅尧华初时一愣,继而才哈哈大笑,直笑得目中带泪,洒然立起,径自去拍遍梅庐那三十二根曲阑干:“不错,不错,这临风薤谷种不下了,岂不是还有那临风薤谷之外的广阔天地,三师兄本该将这梅树种遍神州九地,给我们小青衣看的……”

    梅尧华环视那高高山顶,茕茕悬崖,一番大笑之下,猛咳泪出眼。

    但他到底没能兑现这般诺言,他的一生也再没有走出在这苍苍山谷。

    沈青衣未知自己一言之下生出梅尧华这番悲怆,自他身后惴惴站起:“三师兄,青衣说错了话。”

    梅尧华迎风苦笑:“小青衣没有说错话呢,是这山谷错了,这山谷不好,这山谷本是困心锁命的地方啊,青衣……”回身,他长指轻抚沈青衣瘦肩,“大师兄艺德俱佳,师父老人家命他代师授徒自然是好的,只是于你,师恩便是师恩,同门之情便是同门之情,临风薤谷之中不能回头之人已多,不该再添你一个,你可会记得!”

    沈青衣眉眼又一恍惚,依稀点了点头:“师兄可还要喝酒,青衣再去谷外沽些来?”

    梅尧华猛仰首再对月长笑,直笑得喉中忽有腥甜。

    …………

    沈青衣自月下抬头,人神微出:“那时除却三师兄的酒,便还有我二师兄的酒,临风薤谷中的不太开心的人或许太多,所以我每日出谷去买酒的次数便也多!”

    “可是这酒到底治不了人,它不过让谷中人将那些伤心藏得更深些罢了!”

    “所以少康如今可已明白我给你讲这个故事的原因。”

    完颜康面颊浑然发白,唇角颤动欲言难言,一段胸口激烈起伏,人浑然好似仍在有场梦中,口中却已喃喃道:“婆婆分明在讲不能回头四个字。”

    沈青衣月下黯然生笑:“不错,不能回头,只因一念之差,但这一差,到底再也弥补不了……再怎样的人,莫要等有一日连那伤心也用酒都藏不住了,人便到底也伤心死了。”

    临风薤谷的声威既传世已久,丹朱老人更秉百年不出之天纵奇才,破天机,领悟无上绝顶武功,然丹朱老人一生醉心于破解天地之秘密,却又与天下争名夺利绝无兴趣,而世间之事往往逆心意而行,他收下门下四弟子时,必然也看中四人天资过人,独居异秉,又怎知四位徒弟每一人后来一入江湖,便如星云密布之中,忽有北辰璀璨生辉,直逼淡整个江湖黯然无光,以致临风薤谷本为一修行之地,后来却成天下武门圣地,及至三十年过去后,夕人早去,却仿佛曾经大浪淘沙,早择尽了所有英雄,从前声名太盛,便只如今群空星寂,只余蓬蒿廖廖还摇喊于大江之侧。

    但所谓天赋清禀,骨骼异奇,必也有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哪怕那一份荣耀并不是谷中之人所求,但其背后代价仍是随之接踵而来,丹朱老人生平四弟子,各有传奇,却也竟未一得天眷顾……这或许便是临风薤谷既承无上之荣光,必也承无限之代价,这代价落于每个谷中之人身上,却又是同每一个最真实的凡夫俗子所受的一般的切肤痛苦。

    谷中祸事接二连三发生后,只道是自己勘破天机的天谴,丹朱老人不久也即抱憾驾鹤西去!

    到如今三十年弹指而过,那山谷中曾有的那壁山水是否也已残、已死?

    …………

    可惜冷檐黑瓦,薄凉月光。

    沈青衣目光原瞧着玉照堂一角东檐,后来淡淡扫过玉照堂那段乌凄凄的檐墙,落在眼前年轻人身上:“所以少康如今可已肯答应我这老人家一段为难人的心意?”

    完颜康眉目浑然一殇,口中只得低低应出一声:“是。”

    但那一声应中凄凉自是太多,沈青衣只得劝道:“我知于有情人,三年便是长长半生,但这人生如寄,本就忽忽一世,婆婆实也盼着你们年轻人能得另一现生机。”

    完颜康自知此句之下,本已藏了这老人最后的劝慰,一时抬目,只痴痴瞧住这老人,却听得门庭那边这时一阵裙衣响动,已有两人笑语传来,他为那笑声所惊,面上眉间霎时复有沉水难收的敗意,他待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口却难开,他待要闭上双目,那双目竟也难这刻闭合!

    沈青衣纵方才平静,目中这时也有了几分变化,静若团莲的面上生生破开一道涟漪,人同也无奈道:“这孩子今日不该这么早回来的?

    完颜康只在心中道:只可惜她到底惦记她的婆婆,又如何不会早归!双目再望及面前老人,哪怕心头仍是如煎,到底莫名面生苦笑……一番死静中,惟沈青衣呼吸轻缓,惟长廊那边一阵裙衣响动愈近,惟有那两人笑语愈近,惟玉照堂前完颜康呼吸急痛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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