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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都燕京(十五)

    清桐院中有一汪清水,清水塘中有一轮皎洁的月亮。

    康王孙忽然叹了口气,俯身将竹榻上的人抱起,走到了清水边:“我这院子里恰好有一潭子水,如果你继续睡下去的话,你当然该知道我要做什么了?”他的手臂未抬,已有个人影从他掌间飞了起来,后刻像鸟儿一般收翅退到清桐院一角,一对眼凶巴巴瞪他,一张脸却绯红染上双颊,如漫天暮云被夕阳描成炫目的霞之颜色。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忽然让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抱过的话,每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大概都会这样脸红的。“你……你!”小梳咬着唇,一连说了几个你,到底也没能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全。

    她又该怎么说,她自然认得康王孙,她当然也已知道自己会突然在这个陌生地方的原因,原本昨日她满怀兴奋地将仁通和的事告诉了骆辛儿,她原以为骆辛儿一定会高兴,谁知骆辛儿当即唬得起身将满屋子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两人在那间屋子里一躲就是小半日。

    所以后来连沈哭也并不知晓白日发生的那件事。

    她们当然希望这件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藏了过去,可是如今事主已找上门来,她脱也脱不掉。她甚至不敢质问他,她明明是正躺在客栈的床上午憩的,后来莫名其妙忽然闻到一阵好闻的花香,再醒来的时候就躺在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她当然也已偷偷睁开过眼缝几次,婆婆就说过,她如果要逃的话,这世上大概还没几个人能留住她。

    她不是没有试过逃走,但一个人若被另一个防贼似地看着的话,总不是那么容易。

    所以她只好继续装睡,就好像天底下的老鼠在不小心撞上猫的时候,它们要么是赶紧逃命,要是逃不了的话,只好原地装死。

    然后装到差点让人扔进水塘子里去。

    但如今她终于有了最后机会,所以她的身子已掠了起来,就像康王孙说的,她的身姿就像一条鱼,那空气何时便变成了海洋,她的身姿去得既快,这世上能追上她的的确没有几个,至少这清桐院中绝没有。

    但是清桐院的一树茶花后只是微微抖了一下,想要逃走的人便已从清桐院的墙头一头栽了下来,若是不巧的话,她这回一定摔得很难看。

    但就像康王孙所说,这女孩子的轻功既奇特又不俗,他完全看不出来处,所以她后来仍是稳稳垫脚立在清桐院的墙角下,只是开始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右脚腕。

    如果一个人的脚上被拴了一条绳子的话,想要轻而易举地逃跑将绝不会是件简单的事,所以她已俯身去解那条绳子。

    康王孙这时便也已凉凉开口:“不必再徒劳去解,这是昆仑之巅的雪蚕所吐之丝结的乾坤结,水火不侵,你根本不能毁它分毫。”

    小梳虽在这个院子里的时间并不长,对眼前这个人也还并不熟悉,但是她已有种感觉,这个人如果要扔她的话,就绝对不是随便说说的假话,同样的,他所说的其它的也绝不是废话。

    所以她这时猛抬起头来看着康王孙。

    她的眼睛也已红。

    这是真正的委屈。

    她却不知道,康王孙此刻没有用麻绳将她从头到尾捆了起来实在已是很给她面子。

    那雪蚕丝的另一头仍隐在那树茶花后,白细生凉的一条。“我哪知道你那图是贵重的,我先前却不知道,只当它是寻常物,好让你再费些精力重织一副,要不也不轻易剪了!”小梳在月光中捏起系在脚踝上的一股银丝,双目突然扑簌簌落下泪花,“况且你也毁了我骆姐姐的锦缎花,一物赔一物,凭何你这般欺负人!”

    康王孙凝视着这女孩子,这世上有人真蠢,有人装蠢,他如今却一时猜不透这个女孩子是属于哪一种,于是他忽轻轻道:“好,你说的本也有点道理,所以我只问你三个问题,你答得好我就放你,连赔也不要你赔!”

    小梳猛瞪大了眼睛看住康王孙,她眼中的晶莹也已凝注,这于她自然是天大的一件好事,只要回答几个问题就能将一件麻烦事化解了,她如今最怕的反是让沈哭知道了整件事。

    康王孙这时已开口:“你和沈哭来中都做什么?”

    小梳的眼睛便瞪得更大,她忽然发现眼前人竟认识沈哭,否则他怎么能提起沈哭的名字,既然他认得沈哭,那么她还有什么应该隐瞒他的,于是她爽落落答道:“找青姑。”

    康王孙于是又问:“青姑是谁?”

    小梳忽已轻轻笑出:“青姑自然就是青姑,因为她生下来的名字大概就叫青姑呀!”

    康王孙看着她脸庞上绽出的笑靥,本自一刻有些绷紧的面色也缓缓如霜化开:“好。最后一个问题我已不必问,你走吧!”

    小梳的眼睛本已瞪得足够大,晓风已起,吹散清桐院中如纱薄雾:“就这样简单?”她惊道。

    康王孙也已笑:“就这样简单。”茶花树后这时一股巧劲递出,果然已遥遥将乾坤结解了。

    小梳跺跺脚,本能就往南墙跑过去一截,忽侧头去看那厢还在望着自己的人:“你这人……奇怪。”

    康王孙颊生一笑:“我不叫奇怪,我叫完颜康,你也可以叫我少康。”

    小梳点点头:“骆姐姐说,怕要我人这么重的东珠才能抵上你的晓色春居图,我一下是拿不出来这么多的珠子,你容我慢慢还,或是十年,或是二十年,我已经知道了你是谁,人在这里,我总要还清你的。”

    康王孙不觉也动了动眼睑,这世上赖账的人多,愿意还钱的人本少,他既已不追究,却还有人追着要将钱还给他的便更少,但他点点头,竟似同意了:“君子如信,姑娘有这份心,少康愿成全。”

    小梳又是一笑,这回双眸中欢喜已绽出光华如朝露:“那么,我这就走了。”

    康王孙点点头,薄唇微启:“姑娘好走,少康不送。”

    一道鹅黄色的影子猛掠过墙头便像春天一样忽然消失了。清桐院中后来寂寂一片,露寒湿重,草叶染珠,长夜将尽,康王孙却并没有立时回到自己的卧室,而是一身长衣仍立在风中。

    夜星淡,夜将尽。

    仍是那树茶花后,有个声音忽然叹道:“你不该这样容易放她走的,也许她的确无辜,但是带她来燕都的人却未必。”

    康王孙闻声出神,并未转身,却笑道:“师父说过,百步毒蛇,如制七寸,本不必费千钧力道,况且如今敌我未明,若留些转圜余地也并不是不好。”

    那个声音沉吟半晌,才又续道:“所以你本来并不打算将她带回清桐院,后来却将她带了回来,只因为刀锋相对固然不好,敲山震虎却必定有用的。”

    “什么敲山震虎?”忽听一声娇俏仍从南墙那传了过来,只一个燕子点水已落到说话人的跟前,歪着脑袋打量了半晌,才惊讶道,“原来你躲在这里,怪不得我方才瞧不见你……但你的眼睛莫非……看不见?”她竖起她的手掌在空气中摆了摆,面颊上已生可惜。

    苏玉望脸上的肌肉僵了一下,只得勉强笑道:“姑娘好俊的功夫。”

    小梳收了面上可惜:“婆婆却说这功夫只能糊弄人,我若胡闹,总有一天要吃苦头的。”她再低头瞧瞧苏玉望手中的雪蚕丝,好似还有些怕,悄悄将身子往后挪了一寸。

    苏玉望道:“但敢问姑娘的婆婆前辈是谁?”

    小梳眨眨眼睛,好像有点犹豫,但还是说道:“婆婆是沈青衣。”

    这一回,连苏玉望忽然也控制不住地微笑了起来,他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他这时已从茶树后立起,转向康王孙站的方向:“你现在的确已可以放她走了。”

    “师父已问明白?”康王孙道。

    苏玉望点点头:“是,我已问得再清楚不过!更何况水至清则无鱼,一个像她这样的小姑娘,本藏不住任何秘密,所以如果是我,我也不会随便将任何一个秘密告诉她。”

    苏玉望走了,他虽走的极慢,但康王孙却绝不会叫另一个人去给他引路。

    那小姑娘也走了,她转回来本是问路的,她既问了路,她便也走了。

    康王孙后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他既毫无睡意,他的一对瞳子中倒映着窗棱外、天明前,寒夜天穹中那最后几粒孤零零的星子。

    他又是为何夜而不能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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