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祈月声恢复知觉时，他依然觉得自己全身都疼，身边都是脚步声，整个人摇摇晃晃的，还有一股烧焦的味道挥之不去。

    他想看看自己的情况，沉重的眼皮却怎么也睁不开来，像鬼压床，意识清醒着，身体却不受控制。直到在纷乱的脚步声中，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患者什么情况？”

    有人答道：“车祸，被甩出高速护栏外，左侧第4、5肋骨骨折，肺部严重压迫，有气胸情况，怀疑内脏受损，身上还有多处软组织损伤！”

    “立刻准备手术！”

    他感到有一只手在自己身上，快速摸过各处骨骼和肌肉，疼，当然是疼的，但和身体本来的疼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那只手上，有手术刀磨出的薄茧和消毒水味道，让他有种熟悉的错觉，甚至想要去抓住她。

    但他根本动不了一根指头。

    他想起来，和陈小姐认识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场景。

    他被送到她工作的医院，她为自己治疗。她是第一个，知道他身上那些伤痕来历，却没有露出一丝厌恶之情的人……陈小姐，她现在哪儿？是否已经在奈何桥上等他了？他陷于这样的黑暗中，要怎么才能找到她呢？

    在他浑浑噩噩的意识里，手突然被人抓住了，之前那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焦急的问他：“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努力的想去回应，想要他们给他点一盏灯，听说死去的人都要有这盏灯才能找到去地府的路，但他依然做不了任何动作……

    这就是祈月声来到90年后第一天的全部感受。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这是在一个转场路上摔死的十八线小演员身上，重生了。

    2*

    从特护病房醒来后，又调养了个把月，祈月声才能下地行走。

    哦，他现在不叫祈月声了，这个身体拥有另一个名字。如同这个地方，这些新时代的事物，祈月声适应了很久也没能习惯。

    除了那位医生，就是他被送来时抢救他的女医生，她和陈小姐长得一模一样！这让他数次不敢面对她……他曾跟着陈小姐一起上了战场，他一直就在她身边几尺的地方飘着，经常有一股力量把他往空中拉去，全因了他心里头放不下的那点牵绊，才得以留下来，守在她身边。

    但陈小姐根本看不见他。

    他看着她救治伤员，看着她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看着她餐风饮露，战死沙场……他无数次想保护她，都无法碰触她的身体，直到她死去的那刻，祈月声痛到无法呼吸，然后，他的知觉消失了，灵魂陷入一片黑暗，他想，自己这次可能是真的“死”了。

    “哎！十二床，怎么又去窗口吹风了？”

    陈医生带着几个学生查房，刚进门，就抓住了这位不听话的病人。此时已是深秋，他总是这样不遵医嘱，是要出问题的！更让她不解的是，这小明星好像有点怕她？见到她就躲，甚至从来没正眼看过自己！

    就如现在，一听到她的声音就如耗子见了猫般，立刻回自己床上去了。都不用她多说一句废话。怎么说呢？不好评他到底是难搞还是听话？

    例行检查之后，陈医生带着实习生往外走，快要出门时，她想起来还有句嘱咐，回头，竟看到那病人在背后怯生生看自己的眼神，一触，便又躲开了。

    行吧，她确定了，这人大概是真的在怕自己……难道，果然平时对患者太凶了？

    三个月后，祈月声康复出院。

    经纪公司敷衍般的给他定了束花，又让人拍了照发上微博和抖音，这就完了。

    陈医生同情他人缘不好，这样的生死大事，除了经纪公司安排的小助理，几个月来根本没个亲戚朋友来看望照顾，便亲自带科室成员送他出院，没想到这位一直对她态度奇怪的小明星他当场就…哭了，他竟然哭了……

    3*

    三年后，两人的婚礼上，陈小姐问他：

    “你那时候怎么知道是我的？我当时根本没有以前的记忆。”

    祈月声看着她和90年前一模一样的脸，笑着回答：“我就是知道。”

    和脸没有关系。

    出院那天，陈小姐为他送行时，给了他一个拥抱。

    她的手环住自己身体的触感，手术刀磨出的薄茧，她身上的气息，没有哪一样和陈小姐是不同的。

    但他知道，她已不记得自己了！

    住院的这段时间，祈月声一直在观察她，她似乎和自己来到这里的方式不太一样……陈小姐从小在这边长大，有着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家庭背景和人际关系，甚至于思维方式也不同，她是一个全新的个体，所以，他只能暂时按兵不动。但这不包括，那些不受控制的眼泪……

    接下来的三年，他为这个小演员的身体拼命工作。

    这人空长了张好看的脸，演技却差到离谱，签约公司后也不受重视，只能演一些小网剧配角，根本没挣到多少钱，现在又欠下巨额医疗费……窘迫的经济情况让祈月声无暇他顾，却也从来没断过送到医院的花和礼物。

    虽然都是匿名的。

    他想多赚一些钱，拥有了更高的社会地位，能提供更好的生活保障，再去找陈小姐表白。但他没想到，大概过了一年多后，陈小姐主动来找他了。

    她打听出一直订花的人就是这位十八线小演员时，祈月声刚拍完一部讲戏曲演员的电影。

    这三年，祈月声变了。

    以前他连京剧都看不上，不乐意去演，如今却为了生计，开始在摄影机前来来回回的表演。

    刚出院那会儿，他对影视表演还一窍不通，完全没比这身体原本的主人好到哪儿去！公司为了收回成本，也给过他好几次机会，他不仅没能成名成腕儿，还差点给人把戏弄砸了，妥妥就是那种被吐槽的小鲜肉……

    然而，这个新时代的优势是，再没人能胁迫他下了戏后去搞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再没有人惯着他的小性子。

    祈月声在这窘迫的生活中，竟逐渐成熟了起来。

    他为了赚钱，悄悄在外面接实景昆曲演出，没想到被经纪公司发现后情况竟有了好的转机。

    这种实景演出通常很是辛苦，需要去上海周边城市奔波，名角儿们是不会去的，但比起规矩严格的兰心等大剧场，在这种地方演出会被游客拍成小视频，在网上传播。于是公司里便看到了他戏曲舞台，他精湛的唱腔，他堪称完美的身段，举手投足间古典范儿十足，妥妥一个名角儿气度！经纪人心想，天啊，他终于找到这小鲜肉的戏路，能把欠公司的钱赚出来了！

    也是在一次跑场演出中，祈月声遇见了他的师哥——白御霜。师兄弟深诉衷肠，令他更加确信，那个人，她一定就是陈小姐！

    虽然这部新电影也是配角，但却是大导出品，给影帝作配，总算是没埋没了他十几年的科班苦练。加上这一年来他勤奋钻研新兴表演形式，斯坦尼体系和布莱希特体系全学过一遍，并将之与戏曲程式表演融会贯通，这部戏，还真就让他演出来了！

    自此，祈月声打开垂类市场，小火一把，拥有了一批不光是看脸的粉丝。公司又再接再厉，给他规划了两部戏曲演员人设的影视剧，从此站稳脚跟。

    他在这个新的上海，拥有了第一一笔存款，买下自己的房产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陈小姐求婚。如今正顶着粉丝们“英年早婚”的声浪和公司压力，举办婚礼。

    4*

    十年后，祈月声成为新晋影帝，上台致谢。

    看着台下他的夫人，他的师哥，他的戏迷和粉丝们，他在这个世界全新的和过去共有的人际关系，露出了满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