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星西坠

    1937年6月,人来车往的老戏园门口,一个长衫长须的老爷子正要进去看戏,天心乍有一道光痕划过,老人驻下拐杖抬头望去,忽然百感交集,伤怀不已。

    “长星西坠,荧惑应变……唉!吾等残躯已是无力回天,岂能再助戏子误国,愧对先祖啊!”

    老人摇头离开,在他身后,一块水牌仍无知的闪着电灯,映照出身着半幅红衣的绝色容颜,牌子上用当时流行的字体刷着大大的广告语:

    “沪上名伶白御霜,今日献唱烂柯山?痴梦!”

    *

    2027年6月,时纪从位于南京东路的工作室出来,一身深色休闲西装,一头及肩中短发,内搭材质柔软的驼色衬衣和直筒裤,显得十分时尚干练。

    作为极具潜力的女性商业摄影师,业内对她的评价是:“不管什么项目,都能让甲方满意。”但今天的她,神色中却透出某种疲惫,和现代都市人特有的冷漠感。

    商业中心随处可见的LED屏上播着无人观看的画面,时纪抬手打车,一颗彗星至头顶闪过,留下渐行渐逝的光尾。非常美的天文现象,时纪只瞥了一眼,毫不留恋的钻进了出租车。她今天过得并不如意:手头一套广告已耗时近月,还未拿出最佳方案。

    “据悉,周期90年的β彗星将在近日回归,这是距1937年后β彗星首次回归太阳系,预估可观测时间仅3个月,天文爱好者可在余山、西山等地……”

    回到公寓,时纪推开窗户,从包里抽了支女士香烟出来。

    她住的地方离工作室很近,每天穿过苏州河上下班,不过十来分钟。

    时纪心里还想着那组怎么也拍不好的广告。

    甲方主打产品是智能家居,点名要老上海的复古“腔调”。

    窗外夜色却是永不落幕的现代都市,各式高楼和LED灯牌发出的光亮早已经遮蔽了星光,和时光。

    时纪不是上海人,更不曾真正懂过老上海。

    这个行业,这个城市的要求,让她连恋爱都没谈成几个,更别提什么探索城市历史人文情怀了。那个十里洋场夜夜笙歌的老上海,她不是没拍过,但要说了解,怕不比报了上海一日游的旅客了解更多。

    灵感、创意被一次次摄取、消磨,这一回便不知到底是缺了点什么,改了几套方案,拍出来的东西却连她自己都不能说服,自然是交不出去的。

    “腔调”这个词,一听就是本地说法,外地人一般都说“感觉”、“feel”、“style”,只有上海人才说“腔调”。

    烟点燃,又被掐灭。

    她想起一个盒子。

    那是早些年来上大学时父母交给她的,一个来自上海的老物件。

    据说,时家奶奶幼年时曾逃难到过上海,那物件就是在当时得的,时奶奶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很是珍惜。也不知是人类自古以来的顽强生命力,还是沾了这个物件的光,竟让一个小姑娘在那兵荒马乱的战争时期好好活了下来,如今斯人已逝,时纪离家去上海读书时,父母便让她把奶奶留下的物件带在身边,图个吉利。

    时纪费了点事儿才翻出来。

    那是一个老旧的润喉糖盒子,金属盒盖已生满锈斑,里面装着的却是支璀璨夺目的小蝴蝶簪子。点翠为翅,碎钻簇心,中间捧着一颗老式样的随形红宝,虽然历经近百年时光洗礼,翠羽和钻石都微微泛黄了,却也难掩满身光华。

    她对着台灯光,举起蝴蝶簪,透过手里的徕卡M10-D细看,似乎想从这件小首饰上看出点旧时光的门道……

    “老上海”,到底是什么?又存在于在哪儿呢?

    时纪不知道,这样的小首饰在过去一般是成对出现的,或许在这个时空,或许在别的时空,一定会存在着对应的另一支——直到那簪子微微一晃,她眼前忽然恍惚,在如同老式电视机信号不好时絮乱的视效和电磁声中,看到了它……

    1937年的老戏园里,台上正演到一场大梦初醒的旦角猛然睁开双眼。

    他抬起绝美的脸,鬓边有一支点翠蝴蝶簪微微颤动,眼尾一挑,便看见观众中突然冒出个装扮怪异的女子。她手里握着只精巧的小机械匣,呆愣愣的立在那儿,真可谓鹤立鸡群。好在他是惯能随机应变的,只一眼扫过便回到自己戏里,接着双手撑桌,慢慢站起身来将那崔氏醒后的癫态一一演出,与以往不差分毫:

    “津津冷汗流不竭,

    塌伏着枕边出血,

    崔氏啊崔氏,

    只有破壁啊呀残灯零碎月!”

    戏将落幕,他便顺势一路狂笑下台,临了以袖掩面,再回身望了一眼,那女子却已不知所踪,台下只传来观众鼓掌喝彩和戏院经理的斥责声:

    “还愣着干嘛?快请出去啊!”

    “经、经理,那人找不见了!”

    *

    后台,戏园经理死死往下按着个少年人的脑袋做低伏小,给白御霜赔罪。

    白御霜扮上后容易头痛,是极不喜欢卸装时有人来后台打扰的,因而脸色更不好看了。

    此时他正坐在容妆桌镜前,腰背挺直,身形板正,一只手撑在太阳穴上绷着眼尾,一只手不紧不慢的卸着妆。师父教过的,卸眼角的面红时,就得这样绷着,才不容易生皱纹。

    白御霜生于1908年,现年29岁,是大上海一等一的红角儿,也是个持才傲物、眼比天高的主儿,别说凡夫俗子难入他的法眼,就连戏院,都是由着他挑的——不论哪家想请他去唱戏,都得伏低做小的捧着。

    “白老板,都怪这孩子没看住门,差点坏了您的戏,是咱们的不是!您念他是新来的,不懂事,还请白老板多原谅,原谅……”

    “我的戏…它坏了吗?”

    他嘴角含笑,拖长了尾音反问那戏院经理,连余光都没给过去一眼。

    头上的饰物被一个个仔细卸下来,放进妆匣,另有两支点翠蝴蝶戏簪,被他单独搁在了一旁……这种新式的化妆镜四周围着圈小灯泡,白御霜唇上的胭脂已擦掉了,显出本身淡薄的冷水红,加之雪白的灯光,就算他脸上还带着笑,也被映得如冰霜般冷情了。

    “没没没!”那经理赶紧摆手道:“要不怎么是咱白御霜白老板呢!您的戏呀,怎么演,都不会出错儿!”

    “那不就结了!”

    白御霜卸完首饰,拆掉勒头的水纱,慢慢悠悠的喝了盏温在后台的养嗓茶,被勒得发痛的额角总算松快了些。他接过小跟班递来的鸦青色的杨柳绉常服衫子,站起身来披上,这才斜斜瞟了那两人一眼,转身走了。

    那经理如蒙大赦,又按着少年在他背后鞠了一躬,这才算了。

    白御霜背后,那少年抬起头来,尚一脸懵懂。

    他望着白御霜带了那个跟自己差不多大小,却是一身小西服洋皮鞋的跟班,心里有些羡慕。待两人走得远了,才小声问他老板:“经理,他下台那段和别人演得不一样啊,他、他往回看了……”

    “嘘!”戏院经理急得跺了脚,在少年头上敲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训道:“别瞎说!这可是位欺师灭祖的狠角儿!”

    “欺…欺师灭祖?!”少年显然被吓住了,战战兢兢的问:“那、那他以后是要一直在我们这登台了吗?”

    “啊!干活去,往后你就知道了!”

    白御霜听得背后这段对话,只扯了个冷笑,便如往常一样走出了戏园。

    不怪经理那般说,他白御霜的可不就是这样的? “贪、嗔、痴”三毒恶念,不甘,愤恨,愚昧,他也就剩个痴字勉强没沾了。

    许久后,一辆黑色的新式两座福特汽车才从戏园后驶出,一头扎进大上海混乱的灯红酒绿之中。街道上,电车响着叮叮当当的铃声压在轨道上,与福特车擦肩而过,巨幅的“百龄机”霓虹灯广告牌被安装在两旁西式楼房顶上,它将继续高挂在此,彻夜闪烁。

    这个6月,当时的国人尚不知道,一场残酷的战争已然降临在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上,而大上海依旧是那个人人艳羡的十里洋场,不夜城。

    *

    天光亮起,时纪被闹铃惊醒,从床头一个挺身坐起来,来不及洗漱便抓过小徕卡查看,然后愣住。

    那里面竟多了张奇怪的照片。

    那是一张典型的传统戏曲舞台照。

    只可惜照片失焦得厉害,人物的轮廓已经扭曲变形,还有种老式电视机被电磁波干扰的雪花效果,她只能从一团团色彩中勉强看出个人影。

    像是位扮着戏装的旦角演员,身段婀娜,面目模糊,只能看出他眉目如墨,似被水汽洇染开了般,映出一泓潋滟迷蒙的春色。乌黑的是满头青丝,高光的是素银发簪,一侧鬓边斜飘着抹幽蓝色,幽蓝中似乎又滴入了一滴朱砂,拉出长长的色彩……要说老上海风情,她拍了这一个月,怕都不及照片上那抹影子眼中的万分之一!

    可这照片怎么来的?时纪百思不得其解。

    她只记得,她昨儿晚上在看奶奶留下来的那支老簪子,看着看着就恍了个神,不知是对光看得太久还是什么缘故,眼前晃了起来,回过神时眼前依然只是这支簪子,正透着台灯光闪得她眼花……

    这时闹钟又响了一道,她暂且放下疑虑,赶紧收拾起来去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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