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枪战

    这天晚上,白御霜陪陈家小姐太太们开完派对,正在回自家公馆路上,忽然想起前一阵定的湘妃扇,又让司机调转车头,去制扇师傅住的地方取。

    开出法租界没多久,汽车不给面子地抛了锚。

    新式机械就是这样,怪不得常会有召回调换之事发生。

    好在此时离那位师傅家已不远,他便让司机留下等人修理,自己下了车往老师傅住的弄堂里去。租界外的地方公共建设总是没那么好,弄堂里路灯坏了也没人及时来修,白御霜只能靠着昏暗的月色缓步踏入。

    在他身后,拖下了一个浓重的黑影。

    *

    漆黑的空间里,只有舞台上撒着一线光。

    台上的演员原本半趴在戏桌上,此时却身段婀娜的抬头,光照到他脸上,两片桃粉色面红之中,垂睫微张,竟是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他眉目含笑,幽幽一转看向台下,眸光便如流波倾来,柔美灵动难以名状,又似藏了万般委屈,无计诉说,楚楚动人……它落到谁身上,便叫谁心旌摇荡,神魂颠倒……

    顷刻,他将头颈轻扭,只露半面红妆,高挺的鼻梁之下,朱唇微启、金嗓将开,突地一支翠蓝色的蝴蝶戏簪先在他鬓边抖动起来,在黑暗中逆着光,颤颤巍巍,颤颤巍巍的,刺眼而出挑……

    时纪从迷梦中惊醒,她想起来了!

    那时她身处观众席中,看见台上演员鬓边那支一模一样的点翠蝴蝶簪,正端起相机想拍下来,落到她身上的多情眼却微微一定,眼中水汽全消,清冽分明,不动声色的盯了她一眼……如此清厉而绝美!

    时纪心脏为之一荡,漏跳一拍,按快门的手,抖了……

    找到了,就是那只簪子!

    时纪一骨碌爬起来,翻出盒子里的老蝴蝶簪想和相机里的照片对比,但不知是她起得太急,还是酒精起了作用,手里的簪子蝶翅抖动了起来……

    她突然有点头晕,紧接着眼前成了一抹黑,时纪赶紧撑住墙,想等这阵眩晕过去……

    *

    等她再睁开眼睛,周围的一切都变暗了。

    时纪发现自己正靠在一条小弄堂的墙上,头还有点晕乎,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争斗声,那里…好像是有人在拦路打劫?!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还穿着刚才换的睡裙拖鞋,但这个地方,明显已不是她家客厅了。

    应该过去帮忙吗?还是小心自保为上?

    情势没有让她思考太久,一道枪声响了起来!

    枪声过后,几个人影倒退着缩进巷口的逆光部,紧接着,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也踏入了画面。

    时纪没想到,竟能遇见如此绝美的场景!

    弦月高挂。

    来人一只手臂上搭着西装外套,另一只手举枪,对面是三个被月影映出的畏缩黑影。月华倾泄而下,他站在黄金分割点上,长身挺拔,犹如仙人之姿……

    如果这是一场戏剧,那么他就是全部的张力,冲突的中心!所有光都投映在他的身上,犹如利剑出鞘,铮然之声拔地而起,既美,又飒!

    他看起来根本不需要帮助。

    时纪忍不住想把这一幕拍下来。

    闪光灯打破平衡,白御霜立时警觉,转头扬起了湘妃扇遮脸,紧接着一双上挑的桃花眼狠冽觑来,却只见到一抹墨绿色残影了。

    *

    半个月后,白御霜在台上唱《桃花扇》。

    他已将自己扮作那侠慧贞烈的秦淮艳妓,为拒权势逼婚,一头碰壁,血溅定情扇上。

    “若一年不回来?

    等他一年!

    十年不回来?

    等他十年!

    他若遭了不幸呢?

    我与他同死!

    哼!可叹你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恐怕由不了你!

    不如一死得干净!”

    一折演罢,李香君血溅当场,白御霜看台上人以血绘桃花,心中想的却已不是戏中的哀婉悲叹的爱恨情仇,而是取扇那晚,再次惊鸿一瞥的神秘女子。

    虽然没看清楚脸,但她身上奇怪的穿着,手里的那个小机械匣……

    一定是那个人。

    只是,那个人又是谁呢?

    *

    今日少见的,陈小姐竟来捧他的场。

    前些日子陈家开花园派对,这位小姐对他礼数周到,却谈不上热诚,后来陈太太又来听过他几出戏,她也未再露过面。如今独自一人前来,显是有别的事找他。

    白御霜倒也有心要见她一面。

    因此陈小姐来后台时,他虽还没卸完装,也一边揉着额角,一边叫小菜头请她进来了。他想这陈小姐读的是医学,女子学医本就艰难,何况还在背井离乡之地,必是个心强意坚不易对付的角色,怕是须打点些精神,便又把腰背立直了些。

    果然,那小姐今日穿着整套的西服西裤,白御霜拿余光看着,只觉比上次的更显英姿。

    陈小姐可不关心白御霜的怎么看她,进来后也不落座,直接走过来要与他握手。

    倒真是个好胜心强的,白御霜失笑,只得空出只手同她握了一握。

    那小姐满意了,一开口,又捡了个最要紧的谱儿问他:“白先生,我发现你演的戏,都很激愤呀!”

    白御霜见过礼便已转回去接着擦脸上的面红,闻言只微微侧头,映着镜前的冷光灯与她一笑:

    “承蒙观众喜爱。”

    “可是我听闻,这几年沪上流行贵妃醉酒,好多名角儿都演,时称‘众人皆醉’?”

    “杨妃是有名的美人,这一出戏又尤其的醉态朦胧,娇媚香软,大家自然是爱看的。”白御霜对镜而坐,腰背身形挺得板正,语气却是绵软的。他一边把手撑在太阳穴上同她说话,一边打镜子里看那小姐神态,见她脸不红色不改,一副毫不腼腆的模样,倒真不愧是新时代新女性,自若得很,只好又说:“倒是没想到,陈小姐留洋多年,竟也晓得我们梨园时兴什么?”

    “那,白先生你为何不演?”

    白御霜有意岔开话题,不料这小姐甚是执着,又咄咄逼人的带了回来。

    “我自然也是演的。只是小姐来的不是时候,恰巧没有。”

    “那便是从概率上看,白先生演得少了?”

    “陈小姐,”白御霜卸完头面,慢慢喝了盏温好的养嗓茶,头痛缓解了些,这才站起来,对她一笑:“这里人多,不如我做东,请小姐去美浓喝咖啡?”

    “好啊。”

    那陈小姐也干脆答应,便与他一道往外走去。

    *

    “陈小姐,有什么话,现在不妨直说罢。”

    两人在美浓落座,白御霜先一步开口,将主导权夺回手上。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心,”陈小姐见他点破自己刚才在后台逼问的用意,也不气恼,就着话头问下去:“白先生可认得祈月声?”

    祈月声,他当然认得。

    他只是没料陈小姐要问的竟是这回事,心中多少不太舒坦,便道:“没什么来往。”

    “哦?你们可都是沪上知名的角儿,怎么会……”

    “不是一路人,不进一道门。”

    白御霜听她竟将自己与那人类比,立刻冷了脸放下咖啡杯,直白的露出不愉。

    “那…并不是他的错。”白御霜所指陈小姐心知肚明,脸色也不太好看。

    说起来,祈月声确是在这大上海能与他齐名的角儿。两人都是以“声色姿容”闻名,只不过祈月声嗓音香软细腻,擅唱低回婉转凄美幽怨的闺门爱情,眼帘下还生了颗泪痣,显出身儿说不出的娇弱哀婉;而白御霜则与之相反,总爱演些生平大起大落,性情爱憎分明的青衣戏,确非一个路子的人。或许是和唱戏的人有关,人有什么心性,就会偏好什么样的戏码。

    本来话说到此处已有些僵了,但陈家小姐不愧是留洋回来的新女性,竟又调整了情绪,诚恳道:“虽然我刚回上海不久,但白先生的美名也是听闻了的。今日来就是想跟你请教,要怎么做,才能走你那条路,进你那道门?”

    白御霜闻言有些惊讶。

    但转念一想,自古姨太太会戏子就是常见戏码,如今到了新时代,新形式想必也是有的。且听这位陈小姐话里,竟似有要帮护着祈月声的意思?同为下九流行当,白御霜再是瞧不起他,也有物伤其类之感,这一来也就缓了脸色。

    “陈小姐真是个好人,”他端起咖啡杯嗅了嗅,认真地,放低了声音同那小姐讲:“很简单的,只要……他敢杀人。”

    白御霜说完,那陈小姐倒没显得太惊慌,或者立刻就跳起来谴责他枉顾王法之类,只是露出副不愿赞同又别无他计的神色,有些苦恼。

    “陈小姐是学医的,应当知道,这很容易。” 白御霜又加了句。

    “这么说,白先生外面那些传闻,是真的了?”

    白御霜就着手中瓷杯啜饮一口,不置可否地抿唇笑笑:“意式咖啡虽是好喝,就是略苦了些。陈小姐事已办完,现在该我问了?”

    对方见他避开,便也释然一笑,爽快应了:

    “就知道白先生不会白见这面。你尽管问,但凡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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