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1937年8月14日，时纪回到了位于南京东路的工作室。

    昨天白御霜那边发生了那样的大事，她依然回了上海，或者说，离开了他。

    她不能够不回来。

    N.Vuitton的拍摄日期就在眼前，这不仅是她的工作，也是工作室全体成员努力的成果，还是甲方人员的进度，无论为了哪一项，她都必须做好。

    何况，就算她不想回来，“规则”也不会允许她留在那里的！

    时纪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

    因此当她如往常一般出现在办公室里时，没有人看出她在昨晚经历了1937年的炮火轰炸，只当是平常那样熬了夜的一天。阿Ken小羊刚带人装好了器材，胡小妹正拿着清单一项一项核对，时纪一到，众人便上车前往摄影棚。

    *

    在时纪几人走进摄影棚，开始这项尤为重要拍摄工作时，白御霜已经从外滩海关大楼出来，手里紧紧捏着张什么东西。

    清晨的江风吹乱了长衫，他按着头上的礼帽，显得有些冷峻。

    *

    拍摄现场是早已布置好的，时纪他们一到，跟甲方工作人员用英文打了招呼，就开始架器材、调灯光。这一套流程他们已做得很熟了，只需等隔壁的模特们做好造型，就能开拍。

    阿Ken也是微笑社交，表现得从容而职业，好像前几天和甲方闹得不愉快的人根本不是他，惹得小羊给他比了个大大的赞。

    实际上他被甲方怼懵后，回来就咬牙切齿的狂补了几天专业英语，还去品牌官网看过那位艺术总监Lisa?林的资料，原来她是华裔出身，包括另外几个公关部对接此次广告拍摄的小组成员，也一水儿的都是国际教育背景。阿Ken心里一边不爽，一边又似乎能理解她们用英文沟通的习惯了，也不再觉得是被故意针对。

    化妆造型的区域在影棚另一个头，现在正三三两两的坐着几个模特儿，有的已化好妆了。时纪远远看去，果然和阿Ken那天拍的定妆一样，他们的脸几乎成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韩晓来得稍晚一点，没跟时纪打上照面，直接进了VIP化妆间。

    *

    此时，白御霜正在显得有些冷清的百货商店里挑选衣服。

    他在看一套小孩穿的西装，做工精致，价值不菲，显然是要买给小菜头的。白御霜把它提在手里，仔细检查了每个细节，才让店员包好。

    *

    大概一个小时左右，模特的妆造全部完成，时纪这边的准备工作也已做好。模特们进入拍摄区域，小羊和阿Ken逐个为他们引导站位，时纪取下了镜头盖，调整位置，等待主角上场。

    *

    韩晓是这次拍摄中最重要的角色，又来得最晚，妆造自然也就拖得最久。

    当他最后一个从化妆间过来时，才终于和时纪见上了面。

    他跟时纪打招呼，神情还是和往常工作状态时一样的亲和自然。

    时纪仔细看他，今天的妆感似乎比之前定妆时更重了些，这让他和旁边的模特们气质更加趋向一致。但整体而言，还勉强算是比较适合他的了。

    可是，时纪却敏锐的观察到他情绪不佳。

    这可不是个好的开始。

    *

    另一个主角，白御霜则已提着大包小包，回了车上。

    汽车启动，穿过一片混乱的街道，往白家方向行驶。

    很快，汽车开回了法租界，当下全上海最安全的地方。

    熟悉的建筑群从车窗里缓慢后移。往日整洁美观的街道，如今挤满了逃难进来的人群，有些无亲可投无地可去的甚至就在街边吃睡起来，从而造成众多阻碍，让汽车开得越来越慢。

    *

    果然，刚开始拍摄时一切都还好，甚至有一瞬间，不知道是否韩晓的妆造加上表现力实在太过惊艳，时纪在某次按快门时还晃了点神，站在人字梯上差点踩空一脚。

    但在拍到快一半的时候，韩晓压制了半天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一般拍摄过半，模特们都会有个休息时间，吃点东西，补补妆什么的，工作人员也需要休息和补充体力。一群小模特坐在一块儿，为了不弄花妆容，有的咬着吸管喝运动饮料，有的撑大了樱桃小嘴往里头塞还没指头大的小零食，突然旁边传来稀里哗啦的声响。

    是韩晓拨开了化妆师的手。

    那时化妆师正在韩晓脸上加腮红，补雀斑，被皮肤吃掉的加深，之前没点到的位置补上，根本就没打鼻影的鼻梁两侧，还又拿3号粉底“补”了一道。几个甲方工作人员在旁边看着，一边频频点头小声交流，一边点赞表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非常满意……

    这和韩晓对补妆的概念完全背道而驰，看着化妆镜中越来越扁平、刻板，毫无个人特质的脸，韩晓终于不想忍了。可不知是他用力过猛还是运气不佳，化妆师的手连带着化妆箱一起被打翻了，各式彩妆撒了一地。

    众人张望过去，场面一度十分安静。

    空气里明晃晃的漂浮着某种“耍大牌”的气氛……

    *

    白御霜坐在车里，像在思考什么问题，对车外的情况毫无反应。

    他的侧脸随着汽车运动的频率微微晃动，像一尊大理石雕像，沉静得和窗外的混乱格格不入。直到汽车路过仁济医院时，他才突然活过来了似的，让刘叔拐弯，开进了医院。

    *

    甲方几个工作人员楞了一楞，很快带上职业笑容，一边安排化妆助理收拾现场，一边跟韩晓沟通。以韩晓的情商来说，他想把这点小插曲抹过去必然不难，但他现在明显不想。

    对方是习惯性用英文沟通，大意仍是那一套，追求国际流行东方美学，展现独特民族艺术云云。韩晓当然多少也能听得懂一些，但他却只当听不懂，完全不接话。

    经纪人此时不在身边，甲方便被冷在当场。

    阿Ken也关注到了这边的情况。他之前狂补专业英语，为的就是不要在甲方跟前再掉面子，这半天工作下来，沟通基本是没有障碍的。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去打圆场。

    现场的尴尬就这样漫延开来。

    直到时纪出现在韩晓旁边，替他把话接过去，拍摄才得以顺利继续。

    *

    “这和我们定妆时的不一样！”

    拍摄结束后，韩晓私下跟时纪解释，难得的带了些情绪。

    时纪嗯嗯啊啊的回应他，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阿Ken在旁边收拾器材，他对甲方的妆造也是一肚子怨气，但知道这不是该拱火的场合，便默默闭了嘴。

    韩晓很快发现了时纪的状态游离，便不再提那些不满，转而关心起她来。

    时纪现在很累。

    昨天在白家那边受了惊吓，夜里也没有睡好，今天更是拍到深夜才收工，此时她脸上的妆已渗出油光，衣服也沾了汗味，还有点皱皱巴巴。

    更重要的是，时纪心里挂着远在90年前的白御霜，她这时想的是一会收拾完器材直接去上海moon？还是先回家休息会儿，换身衣服再去……毕竟，她这身模样，已经不太美观了。

    结果回公司的路上，时纪直接在车上就睡着了。

    睡着之前，还迷迷糊糊的在想要不要回家换衣服的事儿呢……结果等她到了公司楼下，被阿Ken叫醒，脑子晕乎着直接打上车就去了上海moon。

    这下好了，不用她再去多想什么，冥冥中自有安排。

    *

    老上海的时针指向深夜。

    这一天，时纪因超负荷工作疲惫不堪，在1937年的白御霜也不遑多让，按理早该因困倦入眠的人，此时却毫无睡意。

    就在这天，国民政府发表了《自卫抗战声明书》，大意讲“中国为日本无止境之侵略所迫，不得不实行自卫，抵抗暴力……以维护其领土主权及维护上述各种条约之尊严……”

    一场战争迫在眉睫。这个曾经的十里洋场不夜城里，真正变成了无人入眠的城市。

    没有人还能睡得着。

    白御霜更是从昨晚就没有睡过了。

    因而，当时纪出现在白家时，他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三点左右，白御霜站在书桌前，摆好了纸笔，旁边还有个装纸张的盒子，盒盖打开着，最上面压着那个包了小蝴蝶簪的白绸手绢儿。

    他想写点什么，却又不知该写什么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想传达的人看见它……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闷响，他拉开房门，看到站在门口昏昏欲睡的时纪，愣着说不出话来。

    他以为她是不会再来了的……

    这可不是儿戏，是真真正正的战争！她是知道的！

    “怎么?白老板不欢迎我啊？”

    时纪撑着昏沉沉的额头，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换衣服的事，正庆幸好在没多大汗味儿，便被人拉进了怀里，紧紧拥抱。

    最近，白御霜对她的迎接总是很激情啊……

    时纪还有闲工夫想这些有的没的，白御霜的心却是全然混乱了。

    他静静搂着时纪，过了好一会儿，又突然把她推开，神色中显出一丝惊惶，质问道：“你、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的！”

    时纪完全没有精力去理他这些话。

    她扒开白御霜的手，往前走了一步，身体好像没了力气似的整个儿倚过来，靠在他肩上。这一来，白御霜刚刚还在推拒的双手，被迫变成了半环抱的状态。

    时纪靠上去后，发现自己困得都泛出泪花了，忍不住就着这姿势，抬手揉了揉眼睛，用含混不清的声音打了个呵欠，看向他：

    “白老板，白御霜，我好累，想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