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办法帮他

    小菜头顶着乌黑的眼圈在餐桌前等到两人下来时,已是晌午时分。

    白御霜和时纪一人穿着长衫,一人穿着旗袍,各提了个油纸包的物件,要是换作荷花鲤鱼,简直犹如年画娃娃一般登对。把玉婶差点看傻了眼,好一会才上去接过两人手里的东西,招呼入坐。

    玉婶今天做的是沪上夏季特有的时令菜,几样糟货,一碟小笼包,配着冰镇的百合绿豆汤,鲜香扑鼻而来。时纪拈起管翠绿色的毛豆尝了一颗,舌尖传来的鲜味让她意识到,自已已经好久没留意过诸如每天吃的什么饭、睡得怎么样这些生活细节了。

    白御霜落座,扫了一眼桌上的摆盘,正觉尚还算得没怠慢了时纪,就发现那碟子糟货配是花生、毛豆、鸡片和冬笋,便随口问了玉婶一句:“今天这糟香四宝里怎么没有鲜虾?”

    不料玉婶立刻就苦了脸来:“白老板,这可不能怪我呀,如今这光景,哪儿还能买到虾呢?”

    白御霜闻言露出惊讶之色:“竟有这样严重了吗?”

    玉婶道:“你是不上市场不知道,别说鱼虾海货,好多菜不起早去抢都买不到!

    白御霜这也才意识到局势的严重程度,一时有些愣神,时纪便帮他打了个圆场:“没有虾有什么要紧的?我刚才尝了一口,眉毛都要鲜掉啦!只要有咱们玉婶的手艺,什么都是好吃的。”

    玉婶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时纪已在开始安排解决方案了:“你也别着急,咱们叫白老板想想主意,怎么着,也不能让人天天去抢菜啊,对不对?”

    最后那句是对白御霜说的,他便愣愣的点了点头,看起来根本不知道时纪叫他答应的是什么事儿。时纪无奈,把剩下的两颗毛豆剥出来,放在他面前碟子上,招呼道:“白老板,别发呆了,吃饭。”

    白御霜这才回过神来,拿起筷子准备布菜。

    时纪注意到小菜头今日乖巧得有些过分,从刚才起就一直没说过话,现在白御霜都动筷夹菜了,他依旧没有动手。而且他似乎有点,不敢看自己?

    “你们都吃过了吗?”时纪问。

    “还、还没……”小菜头眼神怯怯的,仍未看她。

    “以后不用等着我们,到点了自己先吃!”时纪把筷子塞到他手里,转头跟正往厨房那边走的玉婶也吩咐了一句:“玉婶你们也是啊。对了,麻烦你叫刘叔准备好车,一会儿要出门。”

    玉婶回过头来想说什么,始终没说出口,只回答说:“好的,时小姐。”

    小菜头被塞了筷子,只好埋头干饭,他依旧没敢多跟时纪说话,没一会就风卷残云般吃完面前的菜,喊了声“我背字母去了!”便扔下碗往楼上跑去。

    “小菜头这是怎么了?”

    时纪看着他的落荒而逃般的背影,问白御霜。

    白御霜跟着看了一眼,似乎猜到点了什么,没把话说透:“小孩子家,不用管他。”

    时纪看着他,只一秒,白御霜便败下阵来,老实交代了。

    “他可能,知道你的来历了……”

    “哦,”果然知子莫若父,时纪松了口气,“这倒不是什么大事,我还以为他是猜到消炎药的用途,害怕了……”

    “这个,倒也勿用担心……”

    两人说着突然都笑了起来,很明显都意识到了,他们担心的点不一样,却都是为对方着想的心思。

    这时刘叔把车开到了客厅门外,白御霜便起身取了油纸包,要往外走。

    “没事的,我先去送药,晚上跟他说两句。”

    时纪跟着站起来,问:“你一个人去?”

    他回头,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当然的,你可不能去。”

    “你忘记答应过我什么了?”

    此时时纪神情已然冷了下来,白御霜意识到哪儿不对,垂眸想了一瞬,笑道:“不会有危险的。”

    “没有危险,为什么我不能去?”

    “可是,陈小姐……”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个理由说服了白御霜。

    他不愿让外人知晓这些药从时纪手里来的,是怕给她带来麻烦,但也确如时纪所言,陈小姐也好贺先生也罢,以他们的身份和在做的那些事情,哪会有他们想不到、查不到的?

    *

    仁济医院,时纪与白御霜送了消炎药出来。

    果如时纪所料,陈小姐对这些药品来源毫不意外,只是嘱咐了几句须得秘密进行不可泄露之类的话,就安排他们转去位于西郊的虹桥机场。

    近来船票太过紧张,反倒是陈家和机场有些关系,陈小姐替白御霜搞到一张去香港的机票,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只是虹桥机场甚远,一来一去又是好半天,待两人再回到白家,天色便已擦黑了。

    此时的城郊公路可比不得90年后平坦,一天颠簸下来让时纪有些头晕,面色也显出些疲惫。白御霜扶了她下车后便没松手,时纪也把头虚虚的靠在他肩上,由他领着径直往二楼去休息。

    这一路都没见着小菜头,想是听了时纪的话在房里背英文。玉婶候在客厅里,跟两人打过招呼问过晚餐,却还站在那没走,等到刘叔也进来后,她才终于把憋了一天的话说出来:

    他们要请辞回乡下去。

    白御霜停下上楼的脚步,回头看两人。

    刘家情况他是很清楚的,有个生病的闺女跟着爷爷奶奶住在乡下,平日里吃穿跟治病的药都全靠两人工钱。他开的工钱不算低,刘家的老人和闺女日子应该过得不错,以前也从没提过辞工的事,现在这样的情势却突然提起来,白白失掉一个好营生……因而他的第一反应是:

    “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出什么事……”刘叔支吾:“只是,现今这样的世道,不知道哪天炮弹就打到头顶上,老人小孩在乡下,我们很是担心……”

    “哦,我这两天正想过。以如今的局势,你们应当将老人孩子接到上海来,一家人住在一起,既方便照顾,又免得担忧。若是一时没有地方,先接到家里来也无妨的……”

    “这…这怎么行!我们做下人的,哪好这样麻烦主人家……”

    刘叔连连摆手,白御霜又道:“这说的什么话?你们在白家这些年,待我的好我是清楚的,我待你们怎样,你们也应当是知道的,况且现在这种时期,本就该互相帮衬,不要再多推辞。”

    “哎呀!这个、这个……”

    玉婶看刘叔扭扭捏捏的模样,怕是这事情说不清楚,只好硬下心肠,自己去同他把话说明白。

    “白老板,感念您这样为我们着想!实话同您讲,您现在做的事情……您是有大义的人,做的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可我们家只是个平头百姓,这些事实在是,沾不起呀……”

    原来这几日白御霜给陈小姐找药、送药的事情,不仅是参与其中的时纪和小菜头,白家其它人也都看出来了。

    白御霜一时愣住,心里五味杂陈。

    他没有刻意隐瞒家人,也确实没想到他们会因此担惊受怕,以至要离开白家。

    玉婶见他不言语,又保证道:“您放心,我们就算不在白家做事了,也绝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对对,不会说的!”刘叔附和道。

    两人去意已决,白御霜也只得点了头。

    在他们谈这件事情时,时纪仍一直靠在白御霜肩上休息。到此时尘埃落定,她才抬起头,转过身来站在楼梯上,对刘叔和玉婶嘱咐说:

    “刘叔、玉婶,我不劝你们留下,但有句话要告诉你们,以若后有机会,还是把老人孩子接去城里的好。战乱时期,都市总是比乡下安全的。”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又加了句:“但是,不要去南京。”

    “这是为的什么?”

    玉婶与刘叔老家正在苏北的一个小镇,以时人的思路,很容易会认为离家既近,又是国民政府所在的南京是最安全的地方。只有时纪知道,不是那样的,然而她却无法说出口来……

    “只要记着,绝对,不能去南京。我总是不会害你们的。”

    *

    是夜,刘叔和玉婶应下嘱咐,回屋收拾行李。

    白御霜送时纪回房间,一进门,她就去了浴室洗漱。

    随着喷头洒出热水,香皂打出泡沫,狭小的浴室空间很快被檀香皂特有的淡雅气息充斥,时纪一天的疲倦也在冲洗中略微消散了些。

    这几日,老上海频繁发生的流血事件和她自身的工作压力,让时纪没有过多精力去思考那个能让她来也能让她走的“规则”,它为什么改变了?它还会不会再次改变?

    也许,在现今的情势下,“规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规则”让她遇见的人……

    她曾经在工作的间隙里搜索,她得知了淞沪会战期间上海的伤亡情况,也得知了为什么前些日子,8月15日那天,白御霜会那么激烈的反对她再到这里来。

    他总是为她着想的。

    淞沪会战时的上海,军人伤亡33万,平民伤亡无数……

    曾经,南京路被炸,8月14日,华懋饭店门口伤亡2000多人;法租界被炸,8月14日,大世界伤亡3000多人;公租界被日军轰炸, 8月23日,永安、先施公司一带伤亡700多人;上海南火车站被日军轰炸,8月28日,伤亡700多人;杨行汽车站被日军轰炸,8月31日,车站内外 200多伤兵难民全数炸死……

    1937年的上海,乃至中国,没有哪个地方绝对安全,没有哪寸土地上躲得过鲜血侵染……

    但她依然来了。

    她有办法帮他。

新书推荐: 祈路昭昭 我真的只想种田 我的青梅竹马不对劲 清穿之太平圣女 红线引,烟花醉 替*******下 第五个不存在的季节 寄月 他有点难撩 咫尺未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