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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夜色渐浓,清凉的月光洒在如意居的老梅上,留下一地的斑驳阴影。

    刘妈妈愣愣的望着眼前似往常一般无二的软糯人儿,粉粉嫩嫩,当真可人疼。

    刘妈妈自知自个儿虽只是乳母,又是奴仆,但她早已把眼前的小人儿当做了这世间唯一的亲人,若是不然,当初她将将死了男人,就连唯一骨血的女儿也夭折了,倘不是看在还在吃着自个儿奶水的小人儿,也就一并去了。

    只是刘妈妈不明白的是,自个儿当做眼珠子捧在手心里服侍了三年多的姑娘,明明就是再软糯胆弱不过的一个小小人儿,从前只有忧心她立不住的,哪曾想,今个儿竟说出了这般耸人听闻的言语,心思更不似个三岁孩子般纯净,若然被旁人晓得了一星半点去,便是她的嫡亲母亲钱氏,只怕那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望着九娘抬眸冲自己露出一抹灿然的笑容,刘妈妈慌乱无主的一颗老心立时就被这笑容甜的几乎腻死,连带着慌了的神,也渐渐归拢来。

    深深吸了口气之后,刘妈妈适才想了一番前因后果。

    是了,认真计较起来,她家姑娘之所以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皆是因着前几日四太太的惩罚,病了一场之后,她家姑娘便也就骤然巨变了。

    想到那日四太太没了往日当家主母做派的癫狂,刘妈妈整个人不由得抖了一抖,便又觉着归根结底都是钱氏苛责过了头,惊吓太过所致,待寻了机会去栖霞寺苏老祖金身菩萨相前多磕几个头,求苏老祖保佑,也便就全好了。

    自我安慰了一番之后,刘妈妈便也就渐渐镇定下来,一边拉着九娘的手一边则柔柔的摸着九娘的脑袋安抚道

    “老奴晓得今个梅府的事,是纯姑娘挑衅所致,姑娘大了,终归要有自己的主意,给纯姑娘一些教训也是好的。”

    在刘妈妈的安抚中,九娘微微低垂的眼眸并没有染上透亮的欢喜,而是越发多了些阴郁。

    “可是四老太爷那是什么人。”

    顿了顿,刘妈妈自觉有些难堪,喉咙也越发觉着燥,只不过,为了九娘着想,该劝诫的,还是得劝诫。

    “四老太爷可是姑娘的四叔祖父呐!姑娘毕竟一个孙辈,怎好凭一时喜怒,就给自个儿的四叔祖父送妾室。”

    “这天底下,素来只有长辈给晚辈赐人的,哪里有晚辈给长辈送人的,但凡要是透出去一星半点,莫说姑娘的名声,便是沈家女的名声也全都毁了。”

    刘妈妈越说越说急切,便是额头上也不自觉出了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不过此时的刘妈妈双手紧紧的抓着九娘的玉馒头一般的小手,哪里又顾得上自个儿额间出没出汗。

    “其他尚且不论,只沈家女两百多年来的名声倘是因着姑娘毁了一星半点,姑娘的命,要还是不要。”

    九娘虽年岁小,却也入了女学一段时间,自来又是耳濡目染,比刘妈妈更晓得沈家怎般看点名声,倘因自个儿沾了半点的污名,只怕不仅仅是她,整个如意居,乃至她的爹娘兄弟手足,甚至是整个老三房,都落不得半点好。

    但,心里头明白,却终究还是抵不住藏在心底无名的深渊不断往上冒头的黑暗阴云。

    不论如何,定是要往四老太爷身边送人的,便是妾室不成,外室也是成的。

    幽暗见不得人的心思渐渐爬满心头的那一刻,九娘的眼里乃至脸上,也不由得透出好几分,而服侍了三年多的刘妈妈又如何看不出来,自个儿将才那一叠声的劝诫,自家姑娘当真半点都不曾听进去了。

    心痛的叹了一声之后,刘妈妈的一颗心不由得往下沉了沉,再开口时,便也就染上了几分的沉重。

    “便是当真如姑娘的意,外头卖儿卖女又多得是,十几二十两银子便能买个形容较好的女子送去扬州四老太爷处。”

    话到这里,刘妈妈犹豫再三,面上也越发显出了难以启齿的纠结,半晌之后,这才下定了决心,又往下道。

    “这话,原本姑娘年岁还小,说出来只怕污了姑娘的耳朵,但今个儿老奴也不得不说。”

    “姑娘可曾想过,四老夫人自来善妒,便是四老太爷遵信守诺,即便是早已过了三十,却也未曾纳一个妾室,且不说四老夫人生不生的出儿子,便是一个通房丫头都不曾给,又不是寒门小户出身,私底下,谁不说一句四老太爷惧内,四老夫人不贤不德呢!”

    “便是连四老太爷的上官或是下属都不敢给四老太爷送美人,姑娘作为四老太爷的孙辈却送了人去犯了老四房的忌讳,便是不被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也要被四老夫人的妒火喷死。”

    刘妈妈极尽的劝着九娘,直到瞧见九娘眸中的那股子阴郁渐渐变淡,这才渐渐松了口气,却哪成想,九娘垂眸不语了半晌,仍不死心道

    “六姑姑素来跋扈,从前不曾招惹她,她也能欺辱太甚,如今算计了她,又挨了祖母的罚,只怕日后再没我的好日子过。”

    确实,依着六姑的脾性,便是碍于老夫人的面,明面上不敢对九娘做什么,但私底下呢!女学中呢!只怕会变本加厉的欺辱九娘了。

    刘妈妈顺着九娘的话,一时愤怒六姑欺人太甚,这一次老夫人怎般就不罚的她再也不敢对九娘下手,一时又心疼万分的将九娘搂进怀里,双手不断的抚着九娘的背,以期望能够抚平九娘的隐忧,心里头又仔细想了想,九娘所忧所思,再正确不过,可是,因了六姑,便让九娘走上一条身败名裂的不归路,说什么也不成。

    “不怕不怕,如今姑娘比从前好多了,已经能立的起来了,倘日后纯姑娘蓄意报复,姑娘便似今日在梅家一样,喊了春草再设计纯姑娘一次,这一次两次的,纯姑娘便也就晓得姑娘不是她想招惹就能够招惹的了。”

    刘妈妈囫囵想了这么个主意,乍听之下,倒是有几分可行,但若往深处想,却也存了几分污了自身的凶险,其他不说,便是今个儿梅府一事,依着六姑不管不顾又嚣张跋扈的性子,人还在梅府做客呢,便能闹腾的天无宁日,倘不是梅老夫人亲自出手压下此事,倘不是老夫人没透出一丝的异常去,只怕现下,她家姑娘与那六姑,便双双落不得好了,想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设计六姑,只怕到最后会惹的一身骚。

    显然,便是九娘也琢磨出了刘妈妈此言不妥来,也便直接开口点破

    “哼!连同划伤春草手一事,六姑姑已经吃了两次亏了,想要再算计她,只怕没有这般简单了。”

    此刻刘妈妈望着眼前小小的玉人儿,心里头十分的复杂,一时觉着她家姑娘小小年岁便心思通透至极,日后便再没什么好操心的了,一时又觉着她家姑娘好不容易改了愚钝的性子,此般心思却不用在正途上,当真可惜又让人忧心忡忡。

    “记得唐先生教授过,咱们沈家的嫡女,日后多半是宗妇的命,少不得要从小学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因而便要多想多思,越是遇着大事,就越是要冷静,正所谓打蛇打七寸,从根本上解决忧患才是正理。”

    话到此处,九娘眸中闪着微光,又喊了几分笑意,对上刘妈妈越发苍白的脸色以及慌乱无主的目光时,刘妈妈竟不自觉从心底生出敬畏之心,更是点了点头,无知无觉的赞同过后,这才后知后觉的出了一声的冷汗,不过顺着九娘的话仔细想了一想,也能明白九娘的言下之意,六姑不是个善茬,得从根本上解决六姑这个麻烦,但,往四老太爷那送人,想想也晓得下场呐!

    “所以,六姑姑跋扈的根本,是四叔祖父与四叔祖母骄纵出来的,究其根本,便是四叔祖父只有四叔祖母一个嫡妻,所以六姑姑便是犯再大的错,也有恃无恐。”

    “那么,趁着四叔祖母在金陵的空当,咱们花钱买个美人送去扬州四叔祖父那里,倘是能替四叔祖父生个儿子就再好不过了。”

    “自己父亲有了妾室,甚至有了儿子,相信依着六姑姑的脾性,只怕是要去扬州杀了那妾室才好呢!又怎么还有心思抓着我这点子事不放。”

    九娘分析的头头是道,原本这是刘妈妈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倘是平常,刘妈妈少不得要去栖霞寺里头多烧几柱香多磕几个头感谢菩萨保佑,苏老祖显灵才好。

    可现如今,她家姑娘的确有自己的主意,更是年岁小小,便能谋事了,便是比起素来才情出众又聪慧无双的七姑娘来也是不差的。

    但,所谋之事,却偏生教人不寒而栗又说不出口。

    刘妈妈抖着身子,几乎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好似欲把近在咫尺的小人儿看清楚。

    半晌无言。

    深深吸了口气的刘妈妈,却连劝诫的话都不晓得怎般说了。

    而九娘闭口不言了这会子,心里头似乎将送妾室的这个打算越攒越全乎。

    “刘妈妈不必担心我的名声。”

    “我只说给四叔祖父送个妾室,又不是堂而皇之的送去。”

    “只需多花几两银子,买个听话的送去扬州,装作巧遇也好,用计也成,压根无需透露是我们买的人,这人,也便不是我这个侄孙女送的了。”

    望着九娘盈盈的笑意,那模样,倒是从未见过的舒心,刘妈妈呆了一呆之后,便也晓得了九娘打定了主意,而刘妈妈自来是将九娘当做眼珠子护着的,即便晓得九娘此行不妥,终究闭了闭眼又深深吸了口气后,便也就随了她的意。

    “既是姑娘铁了心如此,老奴也就不再劝了。”

    “只不过,姑娘怕是想的简单。”

    “一来,凭着四老太爷谪仙般的主儿,一般人,只怕是入不得他老人家的眼,而那天香国色的,凭咱们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到哪里去寻人,二来,四老太爷与四老夫人只怕情比金坚,否则,四老太爷早已过了立誓的年岁,四老夫人又迟迟没生下个儿子,四老太爷怎么也不想着抬举个姨娘。”

    只刘妈妈提出的这两点,也是摆在眼前再现实不过的两点,立时就难住了将才还斗志昂扬的九娘。

    眸光暗了暗后,九娘又是一阵沉默不语,许久,这才试探道

    “唐先生教授过,太平年间买人,十两八两便能买个样貌齐全的丫头,现在我拿出一百两,用了十倍的银钱去买个容貌上层的丫头,难道也不能够。”

    九娘毕竟才三岁,虽在入了女学,有了一些学识,却到底只是个孩子,按照她的所思所想,以及对刘妈妈口中国色天香的理解,便是容貌上层的丫头,女学中庶务这堂课是有教授的,诸如一旦米多少银钱,一个鸡蛋多少银钱,一个普通的奴仆多少银钱。

    而奴仆通常会因为,身体健康与否,容貌好看与否,学识如何,来判断这个奴仆是卖出上等价钱,还是下等银钱。

    从前,九娘一听到唐先生教授的这些,便觉着头疼万分,她能略懂些,还是托了她母亲钱氏的福。

    钱氏生怕她愚钝不堪,私底下特意请了唐先生教授,女学里头九娘尚可以想想她的兰花,但私底下,唐先生对着她一个,自然就容不得九娘有半点其他的心思,也便就晓得了这些子事。

    倘是按倘先生教授的来说,九娘所思所言确也没错。

    可是事实上,刘妈妈却晓得,并不如此。

    叹了声,刘妈妈便缓缓道

    “姑娘所言,倒是不错,只不过,现下姑娘要买的人,并不是奴仆,而是能够入得了四老太爷眼的妾室亦或者外室,那么就牙婆手里头那些个,万万是不成的。”

    “老奴是从河南逃难过来的,自也晓得些事。”

    “那些官场上送的美人姬妾,往往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歌姬舞姬,且不说买一个需要托了多少重关系,只说所花的银钱,别说一百两,就是一千两,只怕也不能够。”

    听到最后,九娘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她每月的月钱也只六两而已,加上逢年过节的长辈们的打赏,眼下统共只两百两出头,便是要凑够一千两,只怕再过十年,也不见得够。

    莫不是,自己这个主意就此作罢!

    不!

    绝不。

    只因为银钱不够,便就此罢手,任由六姑姑打压报复,不断的找自个儿的麻烦。

    不能够。

    可是,又有什么法子,能够凑够买人的大笔银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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