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怎么样?他们没怎么你吧?”那人回来后,我忍不住问。

    “还能怎么样?我一介平民,既没有机密也行不得暴力。找不出什么马脚,看来他们只能尽快随便定个罪,马上把我控制起来便好。”

    “可罪也不能乱定吧,就算是前朝,也得尊重朝纲律例。”

    “朝纲律例?这些早就已经被他们闹成笑话了。这会儿被关在牢里所谓的覆国犯还少吗?一个手无寸铁的百姓,就因为说了几句反对赵丞相的话,就把他判个三四年。可想想便知,那些人有什么能力覆国?没有人敢调查现在顶着这罪名的平民有多少,也没有人揭露那些出狱了的人的生活。那些为民请命的作家,讼师,一个个都被缉事厂找来的地痞流氓盯梢,骚扰,非法地软禁着。你想想,改元都几年了,百姓为什么还要将这国家称作是大明?朱家是让出了权力,但大家哪个不知道这不过是在背后换了个皇帝而已。”

    “就算是这样,这么多人都不做声,你却出头帮人说话。光凭几句话几篇文章,世道一点都没能改变,受罪的却是你。你不觉得冤枉吗?”

    “你也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他们便不会感到害怕。他们将手无寸铁,崇尚文明的人关在牢里,还不是因为他们感到了威胁,感到了害怕。从甘地到昂山,他们都希望自己不再重蹈改朝换代的封建主义覆辙,企图通过文明的方式让他们自己国家改变。可也是那些人,哪个没在牢里待过几日?在那样的国度里坐牢,不是什么让人惭愧的事,反倒是像勋章一样光荣。只是……我有点后悔。早知道都要去牢里走一圈,就应该早些站出来,就应该说些更有实质性的话才对。更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更大声地传传播自己的意见,如此害怕的人不应该是我,而是他们才对。”

    他挺起了瘦弱的身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高了声调,我们的门很快又被打开了。

    “喂!该走了。”

    那先生听后站了起来说:“对了,还没介绍。我叫丁镛,琅琊丁氏。你呢?”

    “我单名拟,没有姓氏……不……可能是姓徐,双人徐。”

    “徐?真是个好姓氏,竟让我在这里遇见和当年推动乙卯革新的人同姓的人。这国家,会再变一次天吗?”

    “喂!别废话快走!”

    “希望有机会再见面,当然,得是在外面。”

    他抛下这句话后沉着地离开了这个小笼子,门关上后,周遭竟变得格外安静。

    隔壁那群酒徒在清晨酒醒后很快与对方和解被放了出去,有人进来又有人出去,但单独关我的小房间却没再进来其他的人。说实在的,呆在这个地方我倒是有点悠然自得。不用考虑其他的事,把落下的诵经修炼都给补了,在通讯塔下伤的元气也借机加快恢复了。

    唯一不便的是不知道时间到了几点,身居室内也看不到日出日落。不过看送餐的次数,我应该在这里呆了有两天了。在这之间我又被提审了几次,不过和第一次比起来他们问的问题开始渐渐地跑偏。有一次像是看我熟睡了故意叫醒我的,又有一次在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后又来一句关键的“是与不是”。这些看起来都是逼我就范的手段好让他们留下有力的口供,只是他们应该也没料到,我的精神休息得越来越好,并没有感觉到他们自以为会有的折磨。

    大约又到深夜的时候,周围格外安静。笼外看守的对话曾传到我的耳朵里。听他们的话似乎感觉到了他们的难堪。我还未到未成年的年纪,事实也还多有纰漏,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几个警察似乎都在相互推诿没有人敢揽下责任,这可能就是我被关在这里迟迟没有结果的原因。

    直到第三天吃完早餐后,他们终于有人来给我宣读拘捕令让我签字,明明宣读到保释的条款,可又称他们已经联络了道观,没有给我亲自联络外界的机会。我就这样被送上了前往看守所的车子。

    因为是未成年人,看守所的房间里都是和我一样岁数的人。听说都已差不多结案就等着上法院宣判,也不知道他们都在这里呆了多久了,互相之间都格外熟络。我从小在坤道院里长大,从小的玩伴就只有道院周围社区里的一些小伙伴,待他们到了上学的年纪后,我也渐渐和他们玩不到一块儿去了。再接着进入了如此多同龄人的空间便是到成都来后的中学。学校里学业不算轻,更不至于和同学同吃同住。

    这些人,和贵族中学那些达官显贵的孩子完全不一样,听他们说自己那精彩丰呈的经历大多是些社会中下层的人。我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或是有多不一样,明明都穿着制服,明明是做了错事才被关在这里的,可他们的脸上和那些贵族后裔不一样,神色少有拘束,也少见阴郁。也是,不就是因为没有克制所以才会在这里的吗?

    “你是做了什么进来的?”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进来的,只是做了场法事救了人,结果就被冤枉进这里了。

    “嗨,进这里的有几个不觉得自己是冤枉的。”

    “不过不要想那些就好,这里比你想得好多了,对我来说不用每天上课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可不是,你也就这几天能悠哉了,等判了进了少管所,就又要每天上课了。”

    “诶?坐牢还要上课?有数学科吗?”

    “当然了,少管所又不是成人监狱。该上的课都要上。等你岁数到了进成人监狱,就要每天上班劳动。”

    原来他们也不都是在这里混久了才熟的,一个个都是自来熟啊。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天,但确实比我想象的好得多了。原以为都是些坏孩子,但只要没什么冲突互相之间还算融洽,外号叫小甘蔗的班长也很照顾人,告诉我一些日程规矩,每日伙食还会问我饭量。空下来的时间就看看书聊聊天,他们还会从外面买零食回来分享给我。

    事情的转折到了第二天。

    吃过早饭做了早操和反省,就到了放风时间。操场上聚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成人也有小孩,同居室的朋友都是孩子,难得的放风时间叫了一些岁数相仿的孩子在操场上打球。他们也邀我一起打了会儿球,但我并不擅长团队运动,我们的队伍很快就败下阵来轮到在球场边休息。

    “你就是昨天进来的道士吗?”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是一个看起来比我们大几岁的年轻人。牢狱中,很少有这样长相异常清秀的人——等等,因为整个看守所的人都聚在这个操场上,人多我也不敢确定,但这个人的气息,是妖怪?

    “你怎么知道?”

    “这地方就是这样,虽然大多数时候都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但一有什么消息就都传遍了。”他爽朗地笑着说,“但是道士怎么会在牢里?”

    “你呢?妖怪怎么会在人间的监狱里?”

    “盗窃罪,我在一个子爵家里偷了三十两黄金。你也知道现在不少妖怪家族为了能活得跟人一样,所以假装人类办理了居民登记吧?享受了公民权力当然也要承担公民责任。”

    既然是妖怪,只要稍用妖术就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要说罪行,盗窃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大罪。

    “你说的没错,我是故意留下证据被抓来这里的。九里堤妖灾后,成都城里一下子多了不少法力高强的妖怪。他们各自为营招兵买马,或讨好或强迫各种妖怪加入他们的阵营,如果不加入甚至会被他们各种刁难。我不愿意加入他们,但又怕被害,所以就想办法躲进了这里讨些清静日子。毕竟这里是牢房,只有有公民身份的人才会被抓进这里。有狱警保护着,他们可害怕我们这些嫌疑犯出什么事故了。这牢房四周又有高墙,料那些妖怪也不会轻易攻进这里。”

    “你倒是把这里当避难所了。”

    “还不是多谢了你们这些人类的道士。要不是你们连个成都城都守不好,我们这些善妖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方避难。不过,那些连公民身份都没有,只想在乡野过小日子的妖怪就连这种地方都进不了,那才是真的惨。”

    “那你还真是幸运。”我回答说,“所以你知道我是道士特意来找我,是害怕我会对你怎么样吗?”

    “嗯……人类为什么总以为妖怪就真的低人一等,就都要害怕人类呢?都什么年代了。”他笑了笑说,“我只是看你还是个孩子想提醒你。别以为进了这里以为身边都是人类就高枕无忧了。这里犯了法的罪人,十个里有九个是被逼急了,而来了这里的妖怪,没有一个是不被逼的。”

    “喂!拟!轮到我们了!”球场上小甘蔗正在向我招手,身边同居室的朋友拍了下我的肩膀,这熟络的模样就像是我加入他们集体许久了。

    这一轮我放开了不少,大家都是玩乐为目的,他们虽然满是求胜欲但也是为了在难得的时间里发泄体力。所以不用像刚刚那样在意自己的技术会不会拖累他们,只要尽力反而会获得喝彩,看,又进一球。

    玩得尽兴的我起身抢断了一个人的运球,但那球也因此而出了界外。

    “喂!大叔!麻烦帮忙把球扔下?”

    “我胳膊不好!你们自己过来拿吧!”正坐在场边聊天的大叔回答到。

    “没事,我来拿。”我离他最近,自然由我来干这活。

    只是自称胳膊不好的大叔却在我面前玩起了转球,看到我到他面前后笑着问:“你就是昨天进来的那个小道士吗?”

    “是。”看到他伸出了手,我便上前一步。

    谁曾想到,就在这时他另一手伸上前来,一块刀片就这样刺入了我的身体。多亏了我下意识的躲避那刀片才免于刺入胸口的要害,但虽然位置偏了还是刺到了我的肩膀。那里有前日被中了煞气的孩子刚咬伤,本才刚愈合的伤口,那伤口随着大幅度的动作又裂了开来。

    “你还以为我会用什么法术吧?”他笑了笑说,“在这里给我老实点,我们已经因为你们这帮无能的道士逃到了这牢里没了自由,你们还追到这里来是想绝了我们的路吗?”

    这家伙……是个鹿精?

    “喂!你干嘛?!”小甘蔗连忙叫着向我跑来把我护在身后,动静很快引起了狱警的注意,室外活动也到此停止。

    “你出去记得告诉沈焕和张恭诚!别把我们逼上死路!要是再往牢里派道士来,我们会见一个杀一个!”被狱警驾着往后退,那鹿精还不忘朝我吼到。围观的人群里,鼠精那清秀的长相格外好认,他朝我挑了挑眉头,似乎是在说你看吧,我都让你小心点了。

    狱警审问我发生了什么矛盾,毕竟无缘无故地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我说了他是妖怪的事,可他们又不愿采信,还好挂彩的人是我。他们本想把我关进禁闭室,但被小甘蔗说情后还是先送进了医务室。那刀片不大,虽然朝我心脏而来,但料真的扎到了也扎不进这么深,看守所毕竟也是监狱,我的佩剑都被收走了,这里面不可能还可以藏更大的利器。

    “这伤是怎么回事?就算是咬伤也不可能咬得这么深吧?”医生一边给我换药一边问到。

    “咬我那孩子中了煞气,是被灵力控制的身体,那时候已经没了神志。”

    她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我,如同进警局后见到的每一个人一样,没有一个人相信我。就在这时候,有狱警从门外喊了声:“徐拟,有人找你。”

    有人找我?我记得照小甘蔗的说法这两天不是能与人会面的日子。我带着疑惑跟他走,结果发现在见面室里等着我的人是个熟悉的大叔——戴警官。他终于现身了,上次也多亏了他帮我从派出所里脱身。

    “你没事吧?肩膀上怎么了?”肩膀才刚包扎好,急忙被叫出来连管教服外套都没有穿好。

    “没事,只是些小伤而已。”

    “会到这儿来的都不是什么小角色,别轻信里面的人,你自己小心点。”

    “还好,也没你想的那么可怕。”我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不过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知女还没解决呢。”

    “我正在想办法,但这事比我想象的要棘手一些。”

    “棘手?”

    “通讯塔一案总觉得有上面的人在插手。我都是这事今天转交到刑警队了才听说,要是早知道你在派出所里的时候就想办法捞你出来了。现在到了这个程序,立了案地检也介入了,光凭我的职权一时还没法操作保释你出来。来之前我简单调查了下,杨大夫那天晚上在现场被救后就住院了,按道理牵涉到妖界的案子不经我们组的手也该知会我们才是,但整个流程我们被瞒着不说,似乎还在刻意避开我们好不让我们知道。”他回答说,“你们也是,既然察觉到了那塔的蹊跷就该先通知我再行动才对。就算你不了解,那杨大夫好歹也是王府的人,应该知道现在是什么社会,贸然行事会有什么后果。”

    “当时情况紧急,里面不少人已被狂煞吸尽了精气,再不打开那扇门会有更多的人在里面耗死。”

    “我也是在来之前打听到。刑警队里面,其实已经有一个项目组在跟那座塔的事。”

    “所以警方其实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不知道是那样的事,但知道那塔自投用开始就在超功率使用。因为从设计到使用都是超功率,所以塔的辐射值远超申报值。还好时间还不长,所以周围的村落里没人受到大影响。只是没想到老板还把那塔基非法改装成了出租住宅,造成了那样的结果。调查组的人曾经现场勘测过几次,可想要接近塔就被那老板请的地痞流氓给赶走,调查证也迟迟申请不下来,所以拿他们没办法。”他说,“不过,我又听说那项目组之所以成立是受李市长指使。”

    “那李市长总还是做了件好事。”

    “不,他是为了把现任的省通信部长拉下水。那塔之所以从建设开始就可以超标设计,是因为通讯公司的老板贿赂了那位通信部长。这两年我们国家的通讯业发展很快,通信部地位也水涨船高,可省府当时偏偏又觉得这职位不重要让外党人坐了十多年。现在就为了揭露他的腐败案李市长才授意成立了这个项目组。没想到你们在最关键的时候炸了那个塔,现在等于关键证据都没了,这件事的调查一下就变得更复杂了。总之这件事现在变得越来越难搞了,我想借这这机会先让你了解下事情始末,这样至少你心里能放心些。只是要麻烦你在这里呆上些时候了。对了,我听说张道长昨日回来了,他那边倒是能拿出高额保释金,你再安心等上几天就好。”

    原来如此,这一路过来我就觉得警方的人对我处处提防,这下倒是能理清这一切了。“麻烦你先转告道长知女的事,既然道长回城了,我倒是一点都不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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