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若愚哪里知道自己说的那些话都落入了司马昭耳中。

    更不知道司马昭竟只听进去她关于提防和睡觉的关系。

    她毫无芥蒂地把司马攸带去换了一身没那么富贵的衣服。

    三人走出了司马师的将军府。

    卫队马上跟上来。崔若愚脸色僵了僵，但没说什么。

    司马攸的小脸皱成一团，哭丧着脸，不肯挪步。

    司马昭神情自若地摆摆手，让卫队晚些出发。

    他不至于一时半刻也保不住崔若愚和司马攸。

    大魏在他的治理之下，也不至于如此溃乱罢？不需要出个门还带卫队。

    卫队便止步了。领队的是司马昭最信任的将领，从上一次南征的队伍里挑选出来的。

    此前的卫队将领已经被司马昭处死了。

    此时正值黄昏，一轮巨大的太阳在西天悬挂着。

    “若愚！”司马攸舔着崔若愚买给他的蜜饯果子，惊奇地指着天边那轮巨日，大声地喊起来。“它怎么这么大！”

    崔若愚伸出手毫不客气地在他额头前搭了一个帐篷：“小声点！别这么没见识，惹笑话。还有，不要用眼睛直视太阳。不然眼睛会受伤的。”

    司马昭也移开了视线。

    司马攸还在为那轮太阳惊喜不已。“这么大的太阳，掉下来怎么办？”

    “哈哈。要是掉下来，就不需要考虑怎么办了。”崔若愚被司马攸逗笑了。

    “为什么？”司马攸竟然拦腰抱着崔若愚。

    他个头差不多到崔若愚肋下，仰着头望着崔若愚。两条手臂绕过了崔若愚秀气的腰身。

    司马昭睥睨着，眸子转过去，看着司马攸。伸手将他剥离开崔若愚。

    崔若愚知道司马攸还是小男孩，并不在意。她笑着说：“这么大的太阳掉下来，我们还能活着吗？就一眨眼的事，这世上一切都会毁掉。所以呀，什么都不需要想。”

    “啊？”司马攸张大了口，蜜饯从口中落下来。

    司马昭的面容扭曲了一下。

    崔若愚抿着嘴憋笑。

    司马攸赶紧擦了擦嘴，还是忍不住拉着崔若愚问：“这太阳有这么大吗？比我们人世间还要大？它落下来，我们全部都会死？”

    崔若愚点点头，老气横秋地说：“嗯！而且都是烤熟的。太阳可烫了。”

    “不对，若愚你骗人。”司马攸神情突然变得坚定起来：“我听说上古有神人后羿射日，九个太阳都被射落了，落在人间。那岂不是人间灭亡了九次？”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夸父逐日？这可也是个神人。他要去追太阳，追不上，可是越追越近。也越来越热。最后他喝干了河水江水，因为太热太渴了。没追上太阳，尚且被热得渴成这样，你想想，太阳本身有多烫？”崔若愚一本正经地说。

    “那……看来人间真的可能灭亡了九次。”司马攸有点悲伤地说。

    “无所谓。如果只看一个人的生死，那灭亡是很可怕的。如果看整个世间，似乎又没那么严重。花草树木都是每年都灭亡一次。”崔若愚摸摸他的脑袋。

    司马攸再次看向太阳。他自己用手搭了个凉棚，低沉地说：“万一它现在就落下来，可如何是好？若愚，你会往哪里跑？”

    崔若愚一时答不上来。

    她当然要跑到姜维身边，陪着他。

    她眨了眨眼睛，只是笑而不答。

    “若愚！你有答案，却不肯告诉我！”司马攸嘟起嘴。他年纪尚幼，白白胖胖地，抛开平日的礼仪束缚，就是个纯粹的小男孩。

    崔若愚挑起好看的眉毛，说：“这是我的秘密。反正，你最好跟一个你愿意同生共死的人在一起，那就算太阳落下来，烧灭了人世间，你也不遗憾呀！”

    司马昭凝视着她眼中的情绪。心绪也跟着有些波动。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脸上，给她原本清丽脱俗的面容加了几分艳丽的色彩。

    司马昭看着她的一颦一笑，心中也莫名地悲伤，她的痛楚总是融在笑容的梨涡之中。

    什么时候愿意跟他倾诉？大魏每天成千上万的大小事务，都抢着到他面前来博得他的出手。

    他还在期待她的出现。他生出一种渴望，希望她能向他要些什么，无论是什么，只要她肯开口，他必定倾尽大魏之力去满足她。

    他的等待再一次落空了。她什么也没说。

    太阳猛地落下去。随即是夜幕的降临。崔若愚已经拉着司马昭跑进了坊之中。

    他大步跟过去。

    众人陡地看见这般俊伟雄奇的男子，都纷纷投来钦慕的眼光。仔细一看却是平日穿着官服、骑着高头大马的大将军司马昭。

    众人又下意识地避开一条道，让大将军昂首阔步地走过去。

    司马昭目不斜视，他眼中只有那两个身影。她和攸儿尽管闹，他来保护周全。

    他一人，便能承担起卫队的职责。

    夜色降临一段时间之后，路上来游玩的贵族子弟也多了起来。众人也不再特意避着司马昭三人。

    崔若愚和司马攸玩得更开心了。两人总想去不同的地方。

    崔若愚要去河边看花灯，司马攸要去看人耍把戏。

    崔若愚想要买胭脂水粉，司马攸想去坐灯车。

    崔若愚寸步不让，总是在司马攸想要讨价还价或者要用身份压制她的时候，她就一阵风似地消失了，去了她想要去的地方。

    司马攸急了，情不自禁地扯着身边这个大将军的袖子：“爹！爹！你看她！”

    司马昭心头一震。他看着从小就被过继给兄长的次子，拍拍他的头顶。“我兄长才是你父亲。攸儿，你要继承兄长的宗庙祭祀。谨记。”

    司马昭意识到，无论是攸儿，还是若愚，都是兄长的人。

    司马攸却听不进去，他小声地嚷嚷：“今天出来玩耍，叫几声爹爹，父亲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爹，你看她。你让她过来，陪我去看人耍把戏嘛。”

    司马昭难得见司马攸小儿模样，又想到把他孤零零地放在兄长府上，终是心里有愧，便不再纠结于他的称谓。

    他拉起司马攸胖乎乎的手，朝着正在买胭脂水粉的崔若愚走去。

    崔若愚看上了一盒雕刻的十分精致的胭脂。她掂量了一下，应该能用至少三年。“掌柜的。这胭脂有什么说法？”

    “姑娘，你真会挑！这是我们从甘凉焉支山运来的胭脂。经过燕赵之地能工巧匠的手，磨出来的胭脂最细腻，敷上去就如天生唇色一般。”那掌柜的滔滔不绝地介绍。

    他突然看见火光下的崔若愚。唇色饱满，红润光泽。“姑娘，你的胭脂在哪里买的？”

    司马昭拉着司马攸走过来，听到掌柜的反问崔若愚，他则含笑看着她。她不涂胭脂，因为他曾在咫尺之间详细看过，更吻过一次。

    崔若愚听得十分高兴，她乐呵呵地说：“掌柜的，你真会哄我开心。我没有涂胭脂。这盒我买了。多少钱？”

    掌柜的一听，笑着说：“姑娘豪气。我这一盒胭脂是京城唯一一盒。姑娘天生丽质，我就大方割爱。三两白银。”

    崔若愚笑容凝固在脸上。

    三两白银。她可能一年的零花钱都没有这么多。

    掌柜的看她神情，以为是个强装富贵的破落户。笑容也干巴虚假起来：“姑娘。如何？这可不算贵。我胭脂也有三两，这盒子也是上品。你用三年，香色如故。三两白银，真的很够心意。”

    司马昭欲出言帮她买。但崔若愚没开口，司马昭踌躇了片刻。不知为何，能在大魏翻云覆雨的大将军在崔若愚面前总有些思虑，担心惹怒了她或者令她不快。

    他在她心目中并没有什么分量。她随时能离他而去，不需要任何理由。

    加上攸儿那句“父亲泉下有知”，也束缚了他的言行，提醒着他，这是兄长的女人。

    一切都问心有愧。他难以坦然地向她示好。

    “她只是个奴婢，怎么买得起这么贵的胭脂。掌柜的，我买了！”一个熟悉而骄横的声音响起。

    崔若愚回头看，是柳绵。她脸上的疤痕还没消除。

    她袅袅婷婷地走进来，颐指气使地让掌柜的把所有唯一的妆品都包起来给她。

    掌柜的笑开了花，招呼了一个小伙子，两人尽挑贵货卖给柳绵。

    柳绵还不忘挖苦崔若愚：“掌柜的。你可千万别惹恼了眼前这个女的。她虽然身份卑微，是个贱婢。心狠手辣得紧。谁敢惹她，她就对谁动刀子。我的脸也是拜她所赐。还有司州的县令，她也敢打伤。这不被罚了给人当差役？”

    司马攸目瞪口呆。原来若愚对将军府的那个妾室已经算手下留情了。

    掌柜的半信半疑地看了崔若愚一眼。

    崔若愚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她说的对。”

    掌柜的惊得手都抖了一下。

    崔若愚微笑着。

    司马攸看看爹。“爹。你让我哄若愚开心。这婆娘这样惹若愚，你不生气？”

    司马昭不动声色地看了司马攸一眼。“攸儿，我没有让你哄若愚。”

    “爹说若愚喜欢塞外的沙场和民风，让我跟她多说些。这不是在哄她开心吗？”司马攸不解地问。

    司马昭语塞。“是吗？”

    司马攸点点头。司马昭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崔若愚。“崔若愚恐怕并不想我们干涉她的事。”

    他希望得到她的指令，去惩治柳绵。可他也明白，这种指令不会出现的。

    崔若愚这种人，根本不会计较这些所谓的“羞辱”。

    柳绵斗意十足地等着崔若愚回击她。哪知崔若愚丝毫没有把柳绵放在心上。

    掌柜的也看出了两人之间有龃龉，更要命的是，门口站着的人是当朝大将军司马昭。

    他不敢再多话，只想快些送走这批催命神。

    柳绵颇不甘心地等着崔若愚，崔若愚只是冲她笑了笑。

    “你！你说话呀！”柳绵气急败坏地指着崔若愚。

    “和你有什么好说的。”崔若愚收起了笑容。“总不能问候你脸上的刀疤吧？”

    崔若愚随手拿起了店里摆出来卖的一支簪子。“掌柜的，这……”

    “只要一钱。”掌柜的快速地回答。他铁了心要送走这三人。

    崔若愚哈哈一笑：“够锋利吗？跟匕首比如何？”

    掌柜的不解其意，不过柳绵听懂了。她看着那支簪子闪着的寒光，脸上的疤有些隐隐作痛。

    柳绵哼了一声，就转身走了。

    “呃……姑娘还看得上小店里什么货，小人一定诚心卖。”掌柜的面上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希望生意兴隆地模样。

    “刚才那盒胭脂。便宜些，再卖一盒给我。”崔若愚恢复了笑脸。

    “这……那胭脂只有一盒……”掌柜的心虚地说。眼神瞟向柳绵离开的方向。

    果然，柳绵刹住了脚步。依然背对着崔若愚和掌柜的。

    崔若愚低声说：“掌柜的。她信，我可不信。我有个好朋友新当了小媳妇，我想给她送这盒胭脂。劳你再去后箱……喔不是，是再去焉支山帮我带一盒来。”

    掌柜的吭吭哧哧地摸出了一盒胭脂，双手递给崔若愚。

    “掌柜的，一两银子卖给我吧。惹我可是没好果子吃的哟。”崔若愚笑嘻嘻地说。

    “行。”掌柜的痛快地答应了。

    柳绵愤怒地转过身，怒视着崔若愚。同样的胭脂，她买要三两银子，崔若愚却只花了一两银子。

    可她目光落在崔若愚把玩的簪子上。最终还是狠狠地跺脚，离开了。

    司马昭和司马攸悲悯地看着柳绵离去的背影。司马攸小声地说：“爹，你说的对。若愚不需要咱们帮忙。”

    “走吧！我们去河边看花灯！”崔若愚兴高采烈地出来。

    “若愚。我想看人耍把戏！你跟我去吧！求求你了！”司马攸摇着司马昭的手，却看着崔若愚。

    崔若愚愣了一下。“大将军陪你去看把戏，我去看花灯。”

    司马攸有亲爹陪着，干嘛非要她陪着。

    司马昭瞟了她一眼：“你还在服徭役。”

    崔若愚只好走出来对司马攸说：“那好吧。去看把戏。”

    还没等司马攸乐出来，司马昭就说：“先去看花灯，也无妨。”

    这下轮到崔若愚乐坏了。司马攸连忙跑去拉住崔若愚的手，“看完花灯就去看把戏！我拉住你，你可不准再跑了。”

    “好！一言为定！”崔若愚牵着司马攸走了。

    司马攸回身牵住了司马昭：“爹！我们一起去！”

    崔若愚小心地看了司马昭一眼，正要跟司马攸解释，这样做不合礼仪。她和他们毕竟不是一家人。

    可司马昭面不改色地牵住了司马攸递过来的胖手，“走吧。人多，牵着才周全。”

    一左一右拉着亲爹和若愚，司马攸脸上乐开了花。

    崔若愚看了司马昭几眼。他始终看着前方，没有看她。崔若愚很快就放下了这个疑惑，开开心心地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