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尖峰岭山,高林密布。

    风在高高的树顶摇晃着,发出阵阵晃然缓慢的沙沙声,极速的黑影在弯曲狭窄的老参道间行进,敏锐的松鼠叼着刚找到的坚果,慌乱逃窜。

    “好漂亮!”

    下巴靠上充满力量感的强健肩膀,周围的景色在极速往后退去,我仿佛化为飞鸟,张开双臂,繁密的枝叶如同碧绿的云,深秋亚平宁山脉的景色在我眼前徐徐展开,树干苔藓地衣密布,丝萝悬挂摆荡飘逸,如梦似幻。

    山峦尽头,拔地而起的人类城邦,向外延伸的人造星河,红屋顶黄泥墙,飘荡彩旗和床单的街道,仿佛在这刹那都远去了,带着太阳余温的暖风,拍打划过脸颊。

    冲破高耸入云千年古树的蔼蔼绿盖,晃动的枝丫连带着叶簌簌,原始深林之外,高跃而起的我,头顶仿佛正挨着飘荡的云,静谧的天。

    下一瞬,强烈的失重感过后,稳当落在湍急河流间,在溅起冰凉清澈的溪水打湿裤脚之前,眨眼我已经出现在十米开外的古树枝头。

    我被凯厄斯单手抱在怀里,手臂搂着他的脖颈,心脏快得仿佛即将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几乎忘了这个姿势对于人类来说有多么危险,欢快的笑声在风中飘荡。

    先一步掀开挡在前进路线上,坚韧且粗壮的古树枝条,凯厄斯箍在我腰上的手臂明显变得更加用力。

    他平视前方,飞跃的身姿俊美非凡,仿佛是在奢华大厅参加晚宴的老派贵族,疾速间仍保持如履平地的风度翩翩。

    也许是我的错觉,我在他脸上看到了几乎不可闻查的眷恋,他是想到了什么吗?是绚丽灿烂的爱琴海,还是粗犷繁荣的迈锡尼,亦或是单纯他作为王子的那段时光?

    作为国王最小的儿子,在特洛伊战争到来之前,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如果以阿伽门农,墨涅拉俄斯为首的希腊联军,没有因女人发动战争,正值壮年的凯厄斯是不是会和他父亲一样,接过国王的皇冠。

    而在登上皇位之前……思绪回笼,某样被我忽略的东西以一种绝对强硬的态势,砸碎所有的幻想泡泡,仿佛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从天而降。

    “凯厄斯,”我颤颤巍巍地开口,眼底的崩溃蓄积成了泪,“我们好像忘记了,救上我的书包。”

    凯厄斯脸上出现片刻龟裂,唇角微扯,他也许是想讽刺我,但最终回答我的沉默,风和鸟鸣混在一起,格外喧嚣。

    最后我还是被凯厄斯抱着,回到了沃尔图里。

    风驰电骋的路上,我已经含泪接受了我那刚投入使用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粉嫩书包,已经和爆炸的迈巴赫,化为滚浪滔天的熊熊烈焰。

    以及我花费半节课,从桃乐丝小姐给的那一堆学霸绝版笔记里,优中择优,整理挑选出来的精简浓缩版——这简直让本就学不明白的我,愈发雪上加霜。

    ……

    “啊啾!”

    “喝点这个会感觉很好多,”苏尔庇西娅将还冒着热气的水杯递给吉娜,确认温度适宜后再端给我,“我在里面加了些蜂蜜。”

    揉揉鼻子,我裹在被窝里,就着吉娜的手喝了满满一大口,瓦声瓦气道:“谢谢,好好喝。”

    喝完,我又紧紧缩回被子。

    吉娜抽了几张卫生纸,帮我擦拭干净嘴角绒毛粘上的牛奶,又帮我掖紧被角,担忧道:“需不需要我帮你给学校请假?”

    “不用,”我摇摇脑袋,“睡一觉就好了。”

    “可你需要休息。”吉娜不认可地看着我。

    从棉被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我使劲擤鼻涕,嘟哝反驳道:“去学校也是休息,反正听不懂。”

    “才第一天就开始说丧气话了吗?”费利克斯像一阵风从走廊里进来,与此同时,瞬间出现在我床边的简和亚克力,迅速且优雅地解下斗篷帽檐。

    “嗨,费利克斯,简还有亚克力。”我抱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切盼的语调里带着祈求,“找到我的书包了吗?”

    “很遗憾,”简轻轻瞥了眼费利克斯,后者立即将找到仅有的残骸,在吉娜想要杀人的目光中,扔到我面前,“我们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经变成了火海。”

    焦化到看不清形状的余烬,在我伸手碰上去的瞬间破碎,四分五裂,除了一点点足以分辨的弥留特征,粉色的网格状布料、黑金色皮绳、燃烧痕迹明显的纸张碎片……黑灰将床单弄的乱七八糟。

    “但是也不是不无收获。”亚克力适时帮他的姐姐补充道。

    抱胸的手臂抬起来,简在我眼巴巴的目光下,五指张开,套在无名指的铁环挂着的东西随着惯性摇晃几下。

    “兔子公爵!”我惊呼,玩偶在空中划过完美的弧线,被我捧着双手稳稳接在掌心里,失而复得的同时不敢相信,“怎么会?!”

    “我们在距离爆炸,直线三公里外的树林里找到的它,”亚克力耐心解释,精致的脸上带着令人感到愉悦的微笑,“也许是和书包连接的绳子断裂,在坠落的空中,沿着不同的轨迹落到其他位置,侥幸逃过一劫。”

    没想到质量堪忧的挂绳,最后竟然还能救它一命。

    亚克力语气轻松,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直线三公里,但搜索并不是点对点的工作。

    那是一整片几乎无人踏足的深山古林,就算是强悍如吸血鬼,也要在半径远超过3公里的圆形区域内,劳时伤神地翻遍每个树冠和灌木丛。我几乎能够想象得到,他们流连在坠崖的地点周围,只是为了帮我找到一个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小概率‘奇迹’事件。

    刚喝下蜂蜜牛奶的嗓子眼,像是拧在了一起。

    简在我张嘴前打断,语气恶劣,“你的东西,十公里外都能闻到气味。”

    “我可没准备给你道谢!”涌到眼眶的感动生生被我给挤了回去,我掀开被子,气鼓鼓地大叫。

    “大人。”

    石门再次被推开,房间里的所有人,除了苏尔庇西娅,瞬间熄声恭敬低头,身披纯黑斗篷的凯厄斯,出现在门口。

    似水月光温柔照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更添傲人凉意。

    每当沃尔图里卫队完成远征活动,阿罗都会在第一时间召集仅有三大长老参与的决策会议,是评估也是强化权威。但今天由于凯厄斯中途的离开,这件重要事件被迫中断。

    凯厄斯应该刚和阿罗分开,他们的谈话也许产生了分歧,猩红的眼微沉,唇角下压,浑身散发生人勿进的低气压。

    苏尔庇西娅站起身来,她雍容雅步地走向我,仪态万方地俯身,寒冽的唇轻点我的额头,“好好休息,多莉,我明天再来看你。”

    “好。”苏尔庇西娅和凯厄斯之间的矛盾依旧无法调和,但也许是为了不让我夹在中间,感到难堪,她会为了我,后退一步,短暂且温柔地放下皇族的骄傲。

    脑袋完全埋进她绵软轻柔的发丝当中,熟悉的水生花带着月桂叶的香气将我包围其中,脸颊紧贴她的侧脸,我仿佛能够感受到凛冽肌肤下蕴藏的暖意,捧着她的脸,留下一个响亮的吻,金黄灿烂的眼眸里,我扬起巨大的笑脸,“晚安,苏尔庇西娅。”

    苏尔庇西娅也笑起来,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舍和温温柔柔的女声,跟随扬起的风一起消散在旷荡的空气中,“晚安,多莉。”

    “那堆臭哄哄的东西,我不会再帮你搬第二次。”简戴上帽子。

    我微愣,但瞬间就意识到,她嘴里的‘东西’,是桃乐丝小姐友好赞助的高等数学复习资料。

    虽然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在仿佛成为过某件谋杀藏尸现场的储物柜里,阴干又闷了整天的纸张,不用想就能知道那个味道会有多么上头。

    极力想要拉平的唇角,不争气地翘起来,我掐着大腿,语气尽量平淡,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带着笑意,“谢谢你,简,你真是最好啦!我明天回来一定给你带最新发行的恐怖DVD碟片。”

    “哼,才不需要。”简仰着脑袋转身,虔敬接过凯厄斯丢到一边的斗篷,昂首挺胸,和亚克力一同离开。

    吉娜戴上手套弯腰,挨个捡起床上的黑灰残渣,“我马上收拾。”

    搞出麻烦的费利克斯后知后觉,尴尬地摸上后脑勺。

    “算了,我去另个房间睡觉,”捂嘴打了个哈欠,我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跳到凯厄斯身边,“困死了。”拍拍他隐藏在黑袍下健壮的手臂,我做出请的姿势,“走吧,辛苦了一天的凯厄斯大人?”

    散逸血气的红瞳眄视,也许是对阿罗的不满,让他已经懒得计较我在他眼皮子底下明晃晃的算计,讥诮轻笑,他转身,扬起黑袍滚滚。

    “不用麻烦啦!”挤眉弄眼,我摆手压低了声音说道:“现在太晚了,赶紧回去吧,早点休息,吉娜。”

    不等吉娜回答,我提起睡裙边边,踮脚小跑跟上凯厄斯离开的步伐,“喂!等等我啊!好黑,我不敢一个人走的!”

    在凯厄斯授意下建立的医疗单间,因为我实在是太过喜欢,而且一墙之隔的空房间,被苏尔庇西娅用来作为我在沃尔图里城堡里的第二个‘独享’餐厅。

    反正自从我痊愈后,空着也是空着。

    趁前段时间凯厄斯带领卫队活跃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我先斩后奏,按照网站上的电话,拨通了沃特拉城内小有名气的装修团队,将这个房间改造成为了我的专属卧室。

    这事阿罗也是知道的,因为就是他在我收房付账的当天,帮我刷的卡。

    凯厄斯因为这件事已经很多天没给我好脸色——虽然他的表情一直都很,呃,算不上喜庆,但好歹相处了这么久,要是感觉不到他是真的生气,我在沃尔图里就算是白过了。

    但我要用玛希的名言来反驳,这件事又不能怪我,谁能知道组装好我用630万美金拍下的Stuart Hughes栗木大床后,房间里根本没有能够摆下凯厄斯御座的地方——除非可怜巴巴地挤在衣柜和梳妆台中间的角落里。

    为了防止简看出我对凯厄斯大人的不敬,也为了让海蒂刚从巴黎为我带回来的新裙子找到更好的归属,房间里唯一的空地被我量好尺寸,又下单了一个樱桃木的开放式衣柜。

    至于我刷阿罗的卡,为凯厄斯定制的全新御座……现在应该还未拆封地摆在沃尔图里城堡的某个地下仓库。

    幽森的地下走廊带着沃特拉城深秋夜晚特有的刺骨凉意,我情不自禁,往凯厄斯所在的方向缩了缩。

    作为在这个三千年甚至更久之前建造的城堡里,首个安装空调的房间,我的私人卧室环境温暖且适宜,没个角落都铺上了柔软的羊羔绒地毯,我很喜欢光着脚在上面跑来跑去,因而忘记了出门要穿鞋这件极为重要的事。

    岚风带着浓重的酷寒,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仿佛是刚从冷库取出来的冰,每走一步,尖冷的煞寒沿着我骨骼间的缝隙冒上来,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刚从海里爬上岸,化出双腿的小美人鱼,飕凛的凉意如同尖针,根根扎进几乎快失去直觉的脚板心。

    “凯厄斯,”缩在他身披的黑袍下,我冷嗦嗦上下齿嗒嗒发颤,“还有多久才能到啊?嗷,”我捂着脑袋抱怨,“你干嘛突然停下来?”

    密不透风的黑暗猛地移开,还没等我来得及看清,下一秒,我便出现在走廊尽头的卧室床上,凯厄斯掀开被子甩在我脸上,料峭的嗓音比外面的风还要令人胆颤,“费利克斯。”

    费利克斯的动作很快,等我盖好被子,舒畅惬意地平躺在软乎乎的鹅绒枕头里,啪啦燃烧的焰火,房间里猛然升高的温度已经让我露在外面、小巧圆润的鼻尖冒出薄汗。

    昏暗小夜灯发出的光线和壁炉炙热的火焰交织,在石墙上投落跳动变化的阴影,御座之上的凯厄斯仿佛被无限拉大了,存在感强烈到就算我闭上眼,也依然无法忽视。

    “两千三百七十一只羊、两千三百七十二只羊、两千三百八十五只羊、两千八百七十……呃,到底多少只羊来着?”

    睁开眼,气鼓鼓地扭动脖子,不出意外和一双晦暗如深渊的猩红,四目相对。

    双腿交叉,像是隐藏在黑暗里的猎狮,鎏金般耀眼的发丝在橘黄色的暖光下,蒙上了层迷离梦幻的色彩,他背对光而坐,刀锋般锐利精致的五官,深邃俊美的让人心头一颤。

    被扰清梦的怒火,像是戳破的气球,瞬间就消气了。

    好歹是救命恩人,给他看就给他看吧。

    觉是睡不着了,我翻了个身,整个人埋进被子里,像个蝉蛹在oversize的大床上来回蠕动,终于在脚边摸到了个硌手的东西,从被子里拱出来,我随意扒拉几下头发,跳下床。

    将找出来的东西,塞进凯厄斯虚虚搭在御座扶手上的掌心,又立马蹦跶回床上,老老实实地盘腿坐好。

    手腕翻转,凯厄斯眉头微挑,他手里的兔子公爵不仅断了单只耳朵,身上各处还被磕破了漆,抿成一条直线的三瓣嘴,好不留余地的散发出‘不开心’——正是上次他帮我从头发里解出来的那只。

    心虚扭头地不去看他的表情,我卷起拳头靠在嘴边假意咳嗽,“谢谢你今天救了我,”

    虽然过错在你,但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这次。

    “——这是谢礼。”

    实在是没什么可送的了。

    燥热的壁炉沉默地燃烧,凯厄斯没有说话,我仰着下巴,微微睁开一只眼。

    升腾的烟火气,弥漫着持续燃烧的木香,修长的手指抵着额角,眼睑下垂,凯厄斯静静看着掌心里不复往日精致、丑兮兮的兔子公爵,脸上罕见的没有讥讽也没有愤怒。

    但我就是能感觉得到——

    赶在他把兔子公爵彻底摧毁或是毁灭其他什么东西之前,我昧着良心极力推销,“这可是我在沃特拉城淘到的珍贵孤品!全世界应该就只有这个,”

    毕竟雕刻师不可能犯下一模一样的两个错误。

    “我买下它本来就是想要送给你的,只是中间出点了意外,而且,这是我首次送给你礼物欸,”捏起手指,我眯着眼撒娇,“有那么一丢丢的失误,也是可以原谅的对吧?”

    凯厄斯终于露出他那贯有的讥诮,薄唇微启,细长且有力的手指微微上扬,“我已经饶恕过,呵,失误。”

    推销失败,兔子公爵又重新被扔回到床上,心疼地捧起兔子,我想问‘已经’是什么意思,凯厄斯已经闭上了眼,跳动的光线在硬朗的侧脸流下斑驳的印痕。

    懂事地闭嘴,戴好安睡帽,躺回绵软的被褥里,我背对着他,心里却在紧张。

    完了,仓库里积灰的御座,不会被发现了吧?我的完美卧室,可绝对没配套的位置一并送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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