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陷入了沉思，而周边各人也陷入了沉默。
“我们少夫人歇下了吗？”
寝殿外传来秦颂的话语声。
雪见答道：“没有，在里面叙话。”
只听秦颂拉高了嗓音：“少夫人，将军回来了！”
寝殿的门并没有关，我立即向门外望去，棠少风尘仆仆地在寝殿门前站立一瞬，看清内里的人之后，才迈步走进。
自看到他起，我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直到身边言心起身，我才惊觉自己失态，讪讪地看向她。她和顾瑞对视一眼，默契出了门。春玉倒了茶放在矮几上，也退了出去。
棠少颔首送客，见春玉闭了门，遂落座我身旁一把将我揽进怀中。
他身上汗酸味冲鼻。我却依然感到安心。
“你的腿伤如何了？”他轻声问。
“没事了，不疼。”
“怎么伤还没好就骑马？”他握住我的肩头看着我的眼睛，面上有一丝愠怒。
“哎呀别说我了，你已经是第……”我语气可怜，掰着手指头数了下，“第六个责备我的人了……”
他轻飘飘地哼了一声，“不该责备么？”
我低下头，底气全无地回了声：“……该。”
他又将我搂进怀里。
我想了想问：“今日是夫人忌日，禁军也已撤退，你可走得开？”
棠少点点头，“待稍晚点，我便去祭奠母亲。”
“我随你同去。”
他放开我，缓声道：“你的心意我知晓。只是，现下时局变化无端，我预备快马来回。你还是好好养伤，我会向母亲解释的。”
我无奈点头，看了眼他，又道：“咱们也出去说话吧，这毕竟是言心的睡榻。”
他闻言立即起身，将我横抱了起来，转向一旁的轮椅，没好气地说：“让人给你制副拐杖，在这之前你还是安心坐轮椅吧，不许瞎折腾。”
我鸡叨米似的连忙点头。
前厅里，言心坐在桌旁以手支头，看见我们出来，她即刻起身问：“将军可知道那前燕遗孤的底细？”
棠少的脸色凝重，将我推到桌边，也在一旁矮凳上坐下，摇了头，“估计现在大兴宫外的人，没有知道他底细的。太突然了。你们是没有见到，禁军撤退前，坐阵津阳门外的那群老臣多么慌乱。”
言心垂眸，鼻翼翕动着，半晌才说：“也不知这位燕国新帝，会不会为难……那群老臣。”
我转回头看棠少，他向我微微点头，才说：“你莫忧心，我们还留了探马在大兴宫外，太尉大人那边有何危险，他们会尽力解围。”
言心猛然抬头，一脸被戳破心思的愧色，忙摆手道：“不……不用……将军不必费心，毕竟……我爹他……”
我探身过去握住言心的手，软语道：“不要把曾经那些事放在心上了，如今他只是你的父亲。”
言心终于红着眼圈点点头，坐下了。
“对于这个前燕遗孤，我有一点猜测。”说罢，我心如擂鼓。
几人同时看向我，我继续说：“以我推测，此人也许就是控制了泾台军和洛州军的人。”
棠少眼中几分了然，“并且控制住了中枢内阁。”
“你也想到他了是么？”我急问。
他无力点头。
往事如洪流一般裹挟砂石将我的心冲击得生疼。我不禁大口喘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又一阵阵酸涩涌上眼鼻。
我冷笑一声，道：“原是这样。他利用你我，图的就是今日。你明明一路都在帮他，可他却一直引导恒王追杀你，利用我激起你对恒王的怨恨，终而杀了恒王。恒王一死，他立即复国！”
棠少叹气，抿了唇没有说话。
“你们……”言心讷讷开口，“说的是谁？”
此时棠少看向言心的目光中几分不忍。
我知道，言心与辛宁公主自小交好，若此人真是韩奕，那么辛宁公主……
“可是中书令韩奕？”顾瑞打破沉默，小心翼翼地试探。
“谁？”言心蓦地起身，一脸不可置信看着顾瑞，片刻后又看我，声音有些颤抖，“辛宁公主的驸马？”
我点点头。
“那辛宁她……”言心的眼眶倏然涌出泪水，“他们还有了孩子……”
我紧紧闭了眼。
韩奕，你究竟多狠的心？你明知自己与辛宁之间势不两立，可你不仅利用她获取皇家和朝臣信任，甚至还与她生下孩子！
我立时感觉整个身体如浸入冰水一般，周遭是刺骨之寒。
“我记得姐姐说过，与他是同乡？”言心涕泪泫然看着我。
何止是同乡。我心里想。
棠少终于开口：“你曾于韩老先生坛下受教，可曾发现端倪？”
我无力地靠回椅背。不知道该如何说，端倪确有发现，甚至我问过韩奕，可我怎会想到，他所言要做的重要的事居然是复辟前燕？
“我想起来了。那年他煽动先帝对于司达发兵，我训斥他有违先生教义，可他居然说，”我苦笑，“他说他爷爷就是这么教导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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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门声终于打破一室寂静。
来人是公孙承的亲兵。
棠少起身，对着那士兵一颔首，转而对秦颂道：“我和公孙将军会完面，你随我去南郊皇陵祭奠夫人。”
他又对顾瑞交代，“宜春殿已经在整理了，你盯着那边收拾规整，便将夫人和春玉送过去。尚勤殿中你安排好，林大人稍晚些就回来了。”
说罢，他又挪步到我身边，将我的左手紧紧握在掌心，深深看进我眼中，方才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屋中少了三个人，只余言心时不时发出一声抽泣。
我看见雪见立在她身后手足无措，满眼求助看向我身后的春玉。
“春玉，你与雪见陪林夫人去歇息，我在此待一会儿。”
春玉领了命立即去搀扶言心。言心满面悲戚之色，如同木偶一般只由二人从凳上架起进了寝殿。
我高估了自己的心智。本以为自己一个人清净，能够理清心中那一团乱码，可是周边突然安静后，我心中更加烦躁。
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跳动得越来越快，仿佛要冲破胸膛。闭上眼睛，试图将思绪平复下来，然而脑海中却不断闪现出与韩奕相关的记忆片段。
那些曾经一起共度的时光，他的笑容，他的眼神，以及他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此刻，都仿佛变成了尖锐利刃，一次次深深扎入我的心底。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将那些痛苦的记忆压制下去。然而，就在这时，一阵剧痛突然从手心传来……我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左手中的茶杯已经破碎，碎片割破了我的掌心，鲜血瞬间染红了我的衣袖。
我愣住，半天没有反应。直到春玉和雪见听到动静匆匆赶来，我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看到她们惊慌失措的神情。
“夫人，您怎么了？”春玉连忙上前，想要握住我的手，却怔楞中原地。
“我没事。”我低声道，声音有些颤抖。
低头看着手中的碎瓷片，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和绝望。
“夫人，您的手……”雪见小心翼翼地指着我的掌心，我低头看去，只见鲜血正顺着手指滴落在地，染红了一片地砖。
“去取些药来。”我淡淡地吩咐道，声音中没有一丝波澜。
雪见和春玉对视一眼，不敢多言，连忙退了出去寻药，春玉则走近我，小心翼翼地掰开我的手指，一点点捏出碎瓷片。
我眼中一阵温热，轻声嘱咐：“仔细别伤着你的手。”
春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她默默地转身从雪见取来的药箱里取药，仔细地为我处理伤口。
整个过程中，我始终保持着平静，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内心的痛苦和挣扎已经让我几乎快要窒息。
只有心里足够痛，肌肤之痛才显得那么不足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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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少回到宜春殿时，已是夜幕四合。
春玉见他回来，向我告假说要去寻点东西，我没多想便答应了。
棠少的眼皮微微有些肿，见到春玉出了门，反而舒了口气。他走到轮椅前半蹲下，展臂搭上我的肩，想来是要揽我入怀，却停下了动作。
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半拉起我左边的袖口，我左手缠着一圈圈的白布立即印入眼帘。
“又受伤了？”他抬头看向我，眸中浮动着忧色，“如何伤到的？”
我轻叹，强笑道：“捏碎了茶杯，划破了。”
他的眉峰蹙起，问：“因为韩奕？”
我再也笑不出来，索性敛了眉目，问他：“难道你不气？”
他沉默着，片刻才说：“也许他确实身不由己。”
听到他的回答，我一时气急胸膛剧烈起伏，使劲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出来，他见状亦站起身。
“我只问你，”我的语气稍带了愠怒，“若是下一步他要杀你，也是身不由己？你也要随他身不由己？”
他也轻笑一下，道：“真的要赶尽杀绝么？我自认为还算是良将吧。”
我口中“呵”地一声，无奈道：“那你意思是要归顺他？”
他神色转而肃然，说：“霜儿，如今在你面前，我着实不知该对韩奕持何立场。”
闻言我怔住，听他继续讲：“他是你的曾经，他也曾多次在你我最窘迫时施以援手。恒王对我步步紧逼也许确有他推波助澜，但他对你确实从未伤害过。”
是，若不是韩奕两次搭救，我可能早都死在卫弘或者卫珣的手里了。
可是，从未伤害过我？
“不见得吧。”我森然笑着，“我腹中孩子五个月了他都忍心做掉，我差点死了你知道吗？”
棠少定定地看着我，脚步虚浮地退了两步。
我迟疑开口：“孩子……孩子是韩奕除掉的。不，是卫弘的意思，韩奕执行的。”
然而我说完，他的神情并不是我预料中的难以置信，反而，他没有一丝震惊。
他缄默了一会儿，微微蹙起了眉，“其实，我知道。”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他又补充：“或者说……我比你先知道。”
“他一知晓你的处境后，就向我承诺一定会救你出来。但后来，他说计划推迟，因为要让你利索干净出宫，我就猜到了，大概是因为孩子。”
“那你不阻止他！”我双手狠狠地拍在轮椅扶手上，完全忘记左手还有伤，那道道伤口震得疼痛钻心。我咬牙忍住了。
“我回肃州后，与他都是书信往来，我怎敢说你腹中孩子不是皇嗣？这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我气笑了：“与我私逃出宫相比，哪个罪更重？”
他抿着唇缓了下情绪，又回到我身旁，蹲下轻轻握住我受伤的手，才说：“我与他书信中并未提及是你，即使被发现，也完全可以让你置身事外。”
我不禁想到兰兮，厉声质问他：“让我置身事外？！再找一个替死鬼吗？”
他没有否认，只是沉默着。
我将手抽离出来，恨恨看他，“所以兰兮的结局你也早料到了对不对？所以全局中只有我一个人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