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杨怀瑾准备的试镜内容，是孟昭临见刘湘涟，请求刘湘涟卧底到片桐信身边的片段。

    他只给了简略的描述和必须说的台词，其他的都是演员自行发挥。

    刘湘涟是什么样的心情？

    孟昭临说了什么样的话？

    这些都需要靠演员强大的想象力去填补。

    更难的是，只有“刘湘涟”一个演员在表演。演员在试镜中又不能和考核官复述孟昭临到底说了什么。

    于是，前面就有女演员给自己增加了不少台词，用于弥补孟昭临的台词缺失。这样做确实很聪明，接着女演员表演的反应也就合理化了。可这样戏的留白就不足，也没有回味的余韵。

    强大如杨卿，自然不用这么做。

    她凭着一句话的台词和眼神，就已经让考核官们猜到发生了什么，甚至脑补出的片段比杨卿预设的还要多。

    那么，小花里和杨卿并为TOP的苏甜甜呢？

    只见苏甜甜仍是坐在椅子上，噙着笑容，抬头看着一个方向。

    她似乎在倾听，可却什么反应也没有，面上的笑容都没有变，好像对方说的事情完全影响不到她。

    杨怀瑾和燕济道给苏甜甜的评分开始降低。

    没有对手戏演员，就不需要给反应了吗？这不就是木头演员了吗？

    更何况，面对被要求以身饲虎如此的大事，刘湘涟怎么可能表现得无动于衷？

    她可是一个最后牺牲了的人！是一个值得被歌颂的人！

    在杨怀瑾和燕济道觉得苏甜甜不过如此的时候，苏甜甜终于站了起来。

    她一步一步向前，婀娜多姿，盈盈一握的细腰仿若苏州山塘河水。

    苏甜甜走到了看不见的孟昭临身前，抬起了手臂，手似乎抚到了孟昭临的脸颊。

    “我知道的。”

    苏甜甜的话语带着包容，带着安抚，甚至带着鼓励。

    需要激励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孟昭临。

    苏甜甜还是噙着笑容，不论多大的事，在她眼中也引不起波澜。

    孟昭临似乎又做了什么事，似乎在哽咽。

    因为苏甜甜的手动了动，仿佛在摸着孟昭临的脸颊安慰他。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孟昭临的难过，和一直噙着笑容的苏甜甜形成了鲜明对比。

    苏甜甜的手的角度调整了，比刚刚的更低一些，手掌随着孟昭临面颊的抽动而微微晃动。

    苏甜甜什么也没有说。

    她只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非常能够依靠的样子，潋滟的杏眼仿佛能包容一切。

    明明孟昭临比刘湘涟年纪要大，明明孟昭临还教过刘湘涟读书识字。

    然而此时此刻，两个人的身份却对调了，刘湘涟变成了那个引路者，变成了一个不会轻易改变的足够稳定人心的基石。

    这是与杨卿全然不同的诠释。

    苏甜甜用外表的柔，和不存在的孟昭临的脆弱，演出了刘湘涟内心的刚强。

    燕济道盯着苏甜甜陷入了沉思。

    而杨怀瑾也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拿着笔一点一点地戳着本子。

    苏甜甜接下来还会怎么演？

    是像杨卿那样，借着外部的事物来表现刘湘涟思维转变的锚点？这样做能够让表演泛起波澜，是毋庸置疑的最佳表演选择。

    所有人都在等着苏甜甜。

    可惜，又要让大家失望了。

    苏甜甜安慰好了孟昭临，向后退了一步。

    她拉起孟昭临的手，抬头，“陪我跳一曲吧。”

    没有音乐，苏甜甜就自己哼唱着曲调。

    她没有唱什么歌词，但只要听过刘湘涟的歌的人就知道，这是刘湘涟的代表作《迷人夜上海》。

    苏甜甜随着曲子晃动着，旗袍的下摆翩跹。

    说是“陪”她，可她的动作却让人有一种感觉，像是摇晃着哄孩子。

    她什么也没说，连微笑都不曾变过。

    只是她的手指会时不时仿若轻拍孟昭临的后背，安抚着此时远比她脆弱的男人。

    她是如此的强大。

    去片桐信身边，对她而言，也不会让她的面色崩塌。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狡诈又多疑的片桐信身边，掩护和挽救了很多人。

    苏甜甜的表演结束了。

    她站在房间里，笑眯眯地露出一对小酒窝，“谢谢。”

    曲终谢幕。

    出戏的苏甜甜又变回了原来的邻家女孩。

    只有那身旗袍，提醒着几个试镜考核官，刚刚那个仪态万千的民国佳人，就是眼前这个面色泛红的小姑娘。

    燕济道没有再看杨怀瑾。

    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腿，似乎在沉思。

    杨怀瑾则盯着手中的资料，看着上面乱七八糟的笔迹，都是刚刚在自己无意识间乱画的。

    一直在试镜中保持沉默的孟观，竟然第一个开口问了。

    “她……我是说刘湘涟，她没有怨孟昭临？”

    这句话在别人看来有些多余。

    自从刘湘涟的死因被曝光后，本就是传奇影后的刘湘涟已经被捧到了一个近乎圣人的地位。

    圣人怎么可能会怨恨呢？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刘湘涟甚至应该早就决定要奋不顾身了啊！甚至应该远比孟昭临来找她的时候要早。

    然而，苏甜甜知道刘湘涟和孟昭临的那些事，也知道孟观和孟昭临的渊源。

    她不知道孟观有没有和刘湘涟聊这些，只是说着自己的理解。

    “她不会的。姐姐……”苏甜甜飞快地看了一眼陪着她试镜的刘湘涟，“刘湘涟是不会怨天尤人的。她从小就一直漂泊，命苦，但是她都有努力地生存。埋怨是没有用的啊！”

    “不然，早在成为影后之前，刘湘涟就不存在了。”

    “她就是一个内心非常强大的人……”苏甜甜低头，不好意思笑笑，“也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

    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刘湘涟的温柔很多都给了苏甜甜。

    苏甜甜一直觉得自己能遇到刘湘涟，真的很幸福。

    孟观垂下了眼睛，阴影笼罩了他冷峻的面容。

    孟昭临的后续，孟观在梦境中也看到过。

    在垂垂老矣之际，孟昭临一直自责，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刘湘涟。

    如果他没有要求刘湘涟去到片桐信身边呢？

    这样，刘湘涟是不是就能寿终正寝了？而他们也能成为一对白头到老的夫妻。

    其实，这只是孟昭临一厢情愿的想法。

    “你为什么没有表演刘湘涟的信念？”导演杨怀瑾开口了，“她未来是会牺牲的，这个时候她就应该有觉悟了。”

    其实这也是大多数来试镜的女演员的选择，包括杨卿。

    “嗯……这一点，我想，还是源于她内心的温柔。”

    苏甜甜慢慢地说着自己的思考。

    “她是在明星歌舞团的，当时也红透了上海滩。也就是说，她经常看到的，是那个时候的上流人士，这些人和苦难不搭边。在这种纸醉金迷的环境里，也不会有人和她宣传进步思想。”

    “然而，看刘湘涟的电影就知道了，她演出了很多苦难的女性角色，也就是说，她一直有在关注底层人民的生活。”

    “而且，那个时候孟昭临也很少去找刘湘涟了。一个是红得发紫的女明星，一个是家道中落需要维持家计、不得不放弃读书去跑小生意的男人。”只是一点点的男人的自尊，就足以让孟昭临只会远远地看着刘湘涟。

    “所以我想，刘湘涟的转变和决定，其实和孟昭临无关。甚至最初，可能也和家国大义无关。”

    “她只是看得多了，看着周围的人落难，她会联想到过去的自己。如果有一个希望，能让她们过上好日子，她会想要去试一试的。”

    “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温柔的人。”

    温柔、美丽又强大，这是苏甜甜眼中的刘湘涟。

    *

    试镜结果怎么样，苏甜甜并不知道。

    在当天试镜结束后，杨怀瑾也没有宣布最终的人选，而是说要回去考虑一下。反正试镜的过程都被录了下来，他可以反复观看。

    事实也是这样。

    在北京的四合院里，杨怀瑾已经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遍杨卿和苏甜甜的版本。

    然而他越看越难做出抉择。

    其实当天的试镜结果，杨怀瑾早就心里有数了。

    孟观毫无疑问会偏向苏甜甜。

    凭着和苏甜甜的明显不同寻常的关系，孟观一直支持的都是苏甜甜。

    而燕济道本来也应该支持苏甜甜的。

    但是杨卿靠着出色的演技，让燕济道偏向了她。可惜后来苏甜甜的表演，让燕济道又摇摆回了苏甜甜那边。

    尽管燕济道什么也没有说，但杨怀瑾已经明白燕济道的意思了。

    因为从苏甜甜表演完后，燕济道再也没有和他对过眼神，显然已经是不同的立场了。

    那么，杨怀瑾自己呢？

    他现在双眼干涩，只想合上电脑，好好睡一觉。

    “这么难选择吗？”张斐在杨怀瑾身后出现，双臂从他的双肩垂下，环抱着他，“你都看了好久了。”

    事业顺利，家庭美满，年龄只是让张斐多了点皱纹。

    直到现在她还带着一点年轻时的娇俏。

    “确实很难。”杨怀瑾拉着张斐坐到自己身边，“要是你，你会怎么演？”

    他把试镜的要求简单说了一下。

    至于刘湘涟的背景，在写剧本的时候，他没少和张斐聊，就不用过多赘述了。

    张斐是四大花旦时期的顶级女演员。

    能从一众演技花里杀出来，她对角色的把握本来就不是谁都能比拟的。

    张斐依偎在杨怀瑾身边，看了杨卿和苏甜甜的表演，才说：“我……会把刘湘涟演得更像一个人。”

    也就是说，她也会选择苏甜甜的演法。

    杨怀瑾：“为什么？”

    张斐：“凭感觉。”

    杨怀瑾：“……”

    差点忘了，她一直都是天赋型演员，演戏全靠直觉。

    其实，杨卿和苏甜甜的差别，杨怀瑾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不然他这个国内一线大导演这么多年就白混了。

    杨卿演的，是大多数人印象里理所当然的刘湘涟。

    刘湘涟完美又坚定，是那个时代很多牺牲的进步人士的缩影。

    这种就会变成传统意义的主旋律电影。

    苏甜甜演的，就是刘湘涟这个人。

    作为一个在动荡年代的人，又是一个在影视形象里经常表现为脆弱的女人，这样的人去主动奉献和牺牲，反而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也更让人动容。

    刘湘涟本来可以避免牺牲的，不是吗？

    只要她继续当着影后，享受奢侈的生活，接受片桐信的追求就行了。

    美丽的人，最后在正值芳华时破碎掉了，就会让人心疼。

    杨怀瑾：“可是，卿卿……”

    哪怕燕济道和孟观支持苏甜甜，可导演到底是杨怀瑾。

    杨怀瑾的选择权很重要，只要他坚定，是可以有机会说服燕济道和孟观的。

    现在的杨怀瑾，就是在纠结自己的女儿杨卿。

    这部电影，是一定能帮助女演员的。

    而杨卿，现在差一座华标奖，就能完成影后大满贯了。

    他知道杨卿一直在接戏，对剧本也很挑剔，不在意自己要吃多少苦，甚至可以为了角色把自己折腾进医院。

    这样的杨卿，让他骄傲也让他心疼。

    这一次的试镜，杨卿表现得很优秀。

    他完全可以把刘湘涟这个角色给杨卿，不是吗？

    “你啊……”张斐掐了一把杨怀瑾，“严父装不下去了？”

    当初张斐怀孕，两口子就约定好了，将来养孩子的时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彼时张斐正是娇俏的年纪，一番撒娇，就成功地让杨怀瑾认下了严父这个角色。

    实际上，杨怀瑾对杨卿的爱，一点也不比张斐这个慈母少。

    “卿卿是什么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张斐靠着杨怀瑾的肩膀，看着电脑上杨卿的试镜片段，“你说，你把两个试镜片段都给卿卿看，她会觉得谁演得好？”

    杨怀瑾叹气：“卿卿啊……”

    “你再想想，卿卿从家里搬出去，自己在酒店吃不好睡不好，是为了让你给她开绿灯吗？”

    杨卿的助理给预定的好歹也是五星级酒店，但在张斐看来，杨卿那还是苦修。

    杨怀瑾摸着张斐的手，“卿卿这性格，也不知道像谁。”

    张斐白了杨怀瑾一眼，“反正不像你！”

    “你赶紧决定吧！不然成天晾着一堆人。”

    拖得连张斐这个无关人士都看不下去了。

    “知道了，知道了！”

    杨怀瑾打发张斐先去睡觉。

    他自己又打开了苏甜甜的试镜视频。

    苏甜甜的戏路和她的老师李锦雯完全不一样。

    入戏前后，她几乎判若两人。有了张斐刚刚的参照，苏甜甜对于角色的把握和理解，也是女演员中天花板级别的。

    这样的一个人，偏偏是和杨卿同时代的女演员。

    好的竞争对手，是会让演员更加进步。

    可这种督促，又是一把双利剑，很容易打击人的自信，进而走进死胡同，演技和领悟无所寸进。

    “卿卿啊……”

    杨怀瑾又是一声叹气。

    希望他的女儿足够坚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