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圈是一个圈，圈里面的人总会抬头不见低头见，各种人情往来是少不了的。

    《刘湘涟》这部电影参与人数众多，主动发起包场的“亲友团”自然不少。

    有很多杨怀瑾的老朋友包场，更有一些看在燕济道面子上主动包场示好的人。

    但要论土豪程度，除了发起一周包场的梁嘉音，也就只有包下整座电影院的孟观了。

    趁着苏甜甜路演到上海的时候，孟观找了一家在市郊的电影院，直接清场。

    倒不是苏甜甜的面子有这么大，孟观明显就是为了刘湘涟。

    苏甜甜结束工作后，就开着自己粉嘟嘟的五菱宏光去了电影院。

    诺大的电影院灯火通明，却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观众和工作人员。

    只有孟观一个人站在门口。

    他仍是一身墨蓝色的西装，精致又贵气，高大的身影在灯光的照射下变成落在楼梯上的肃默又孤单的暗影。

    苏甜甜到的时候，孟观正抽着电子烟。

    骨节分明的手指之间，冰冷的电子烟金属外壳带着寒意。烟雾飘散，还是淡淡的薄荷味，混着二月凉凉的空气，一点点飘散。

    苏甜甜识趣地和刘湘涟交换了身体。

    刘湘涟缓缓走上台阶。

    孟观一直都能分辨出刘湘涟和苏甜甜，“你来了。”

    见到刘湘涟，他冰山一样的面容都柔和多了。

    孟观本想收起电子烟，看着逐渐靠近的刘湘涟，他突然想到刘湘涟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染上了烟瘾。

    于是，他邀请道：“你要抽一根吗？”

    反正他们也不用急着进去，今天整座电影院都是跟着他们的时间来服务的。

    刘湘涟笑着拒绝了，“现在不需要了。”

    当初是压力太大，所以她需要抽烟，借此释放自己的压力。

    但从来到这个时代起，刘湘涟就没有再抽过烟。一方面，因为她使用的是苏甜甜的身体，苏甜甜是要唱歌的，需要保护喉咙；另一方面，她也没有积在心底的压力了。

    “也是。”

    孟观收起了电子烟。

    两个人并肩走入充满灯光的大门，在身后留下长长的两道影子，暗色由深及浅，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模糊，却在要交汇成一体的时候，模糊得再也看不清。

    这家电影院有IMAX放映厅，巨大的幕布足足16米高，22米宽。

    能放下如此大的幕布，可想而知放映厅会有多大，平常能容纳多少人。

    今天，这里却只坐了两个人。

    空旷的大厅在孟观带着刘湘涟落座后，就暗了下来。巨大的银幕开始放起了春节正在热映的《刘湘涟》。

    通常看电影的观众是不会在放映中多说话的，这样容易打扰周围人的观影体验。

    但对于孟观和刘湘涟就不存在这个问题。

    尤其是，这对于他们而言，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刘湘涟就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灵魂，而孟观又因为常年的梦境而有着孟昭临的记忆。

    这就相当于，两个人在看百年之后的人如何讲述他们的故事。

    有燕济道这个“刘湘涟专家”在，剧本的关键情节设计都能找到流传下来的历史资料依据。

    而孟观作为最大的投资人，话语权更是最高，也确保了电影中的“刘湘涟”和“孟昭临”不会和真实的历史人物差别过大。

    即便如此，电影仍是会有艺术创作的部分。

    电影里面的爱情线就被美化了不少，刘湘涟和孟昭临这对青梅竹马被设定成了一见钟情，相遇的时间也晚了很多，没有去另找小演员。

    孟观自嘲，“其实当初你刚进孟家的时候，我是不接受童养媳的。”

    半大的孩子，能懂什么情情爱爱呢？

    刘湘涟微微偏头，光影之中，她的眸子亮亮的，含着笑意，“我记得，你那时喜欢揪我的头发，喊我黄毛子。”

    等到孟昭临年纪大了，知道书中有颜如玉的时候，才借着教刘湘涟识字的借口，夹带各种情情爱爱的小诗。

    当然，那时候的刘湘涟在孟家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如果换个时代，两个人可能就会成为一对夫妻，生一对儿女，白头到老了。

    然而，两个人的爱情没有迎来成长的时候。

    战乱的年代，小家分崩离析，山河风雨飘摇。

    人的身份的变换，也几乎在一夕之间。

    刘湘涟成为全上海知名的女星，唱着靡靡之音，在纸醉金迷的夜场宛如蝴蝶翩跹。

    孟昭临放弃了读书人的身份，被迫做小生意维持生计，疲于奔命。直到他接触了进步人士，接受了新思想的洗礼，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孟昭临最后一次找刘湘涟，是给刘湘涟送她的标志性紫水晶吊坠耳环。

    这里的片段，孟观很喜欢。

    不是因为男演员演出了孟昭临的脆弱，而是刘湘涟本就该因为她自己的信念而作出决定，而不是网上很多人脑补的因为爱情。

    舍身取义，哪怕没有孟昭临，刘湘涟也迟早会走上这条道路。

    如苏甜甜在试镜的时候所说，刘湘涟本来就是一个很温柔又内心强大的人。

    尽管已经问过了苏甜甜，尽管知道苏甜甜试镜的时候刘湘涟肯定也在现场，孟观还是又问道：“你……不怨恨我吗？”

    他还是想听刘湘涟亲口给出答案。

    在梦中，孟昭临一直是悔恨的，从刘湘涟死后，他就一直陷在这种情绪里，哪怕死亡也无法解脱。

    刘湘涟笑了，眸子闪动，流光溢彩。

    “这是我的选择。”

    孟观自嘲，“也是。”

    他在梦里所见的，只是孟昭临。孟昭临视角中的刘湘涟，到底和真正的刘湘涟有差别。

    电影放映完了，空旷的放映厅亮起了灯。

    两个人没有起身，而是静静地看着片尾的字幕和资料视频。

    《刘湘涟》的片尾，放了很多现今流传下来的刘湘涟的视频资料。

    黑白的影像里，刘湘涟仿佛还活在某个地方。

    然而，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浩浩荡荡的幕后工作人员名单列表滚动完毕，片尾曲一首接一首也不再播放了。

    刘湘涟率先起身，“谢谢你。”

    孟观仍是保持着坐姿，低垂着头似在犹豫。

    半晌，他才吐出来两个字，“如果……”

    如果什么？

    孟观却问不出来了。

    “很高兴遇见你。”刘湘涟噙着微笑，“在这个时代。”

    这个时代的是孟观，而不是孟昭临。

    孟观扯着嘴角想笑一下，可怎么也笑不出来。

    孟观和孟昭临不是同一个人。

    哪怕孟观继承了孟昭临的记忆，生长在这个时代的孟观，到底不可能和孟昭临一样。

    而刘湘涟，才是真真正正的百年前的人。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对于孟观来说，他甚至没有和刘湘涟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过，本来他们的生命就是连交集也没有。

    能在这个时间，以一种未曾想过的方式见面，已经很幸运了。

    只是，最多也就只能如此了。

    刘湘涟离开了放映厅，留下了孟观一个人。

    门外，阿飘苏甜甜正纠结地在空中不停地打滚。

    哪怕孟观看不到阿飘，苏甜甜也没有进去放映厅，而是在外面老老实实地等着刘湘涟。

    苏甜甜听到片尾曲已经结束了，但看到刘湘涟出来，还是很意外。

    “呃，你们聊完了？这么快？”

    “嗯。”笑着走向苏甜甜，“等很久了把？”

    “也没有啦……”

    苏甜甜不好意思地对着手指。

    一想到刘湘涟看着自己表演“刘湘涟”，她就尴尬地脚趾在空中作业，几乎要挖出一座空中堡垒。在这种翻腾的情绪中，时间过得非常快。

    刘湘涟走向苏甜甜，和她交换了身体。

    等苏甜甜回过神时，身着紫色旗袍的民国佳人已经飘在了她的眼前，乌黑的手推波秀发泛着波光，耳间的紫水晶吊坠耳环晶莹剔透。

    刘湘涟的凤眸潋滟，一笑倾国倾城，“你演得很好。”

    一句话就安抚住了苏甜甜。

    苏甜甜得意地挺起了胸脯，“那是当然啦！演你，我怎么可能演不好！”

    她全然忘了刚刚自己是怎么魂不守舍的。

    刘湘涟笑着虚空摸了摸苏甜甜的头，“陪我走走吧。”

    两个人也没有其他的地方好去，正好电影院在顶楼，她们就去了天台。

    此时已经是夜晚，因为在郊区，上海大都市的灯光没有过于喧宾夺主，夜空中能看到几颗星星，还有偶尔飞过的亮闪闪的飞机。

    苏甜甜呼出一口哈气，看着白色的水雾飘散到夜空中。

    “真的很不可思议啊！”她睁着亮闪闪的杏眼，“这片星空，这片土地，就是你当年生活过的，看过的……”

    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是不是刘湘涟也曾像现在这样，仰望着星空？

    在百年之后，苏甜甜也是这样仰望着刘湘涟当年看过的星空。

    她们穿过了时空，在此处相遇。

    八年的朝夕相处，彼此之间已足够熟悉，哪怕不用言语，都能心意相通。

    脚下的大地已经换了。

    不是飘摇的、破碎的，而是踏踏实实的，能看到楼下的车水马龙。

    “我在演你的时候，就经常想，那个时候的你，其实只比我大了一两岁而已。”

    苏甜甜搓了搓手，让自己变得温暖些，“可是，那时的你却比我成熟坚强多了，甚至……”为了家国大义而视死忽如归。

    苏甜甜很难想象，如此俏丽的身影，能坚定地转身走入风雨。

    青春在硝烟中绽放，而生命之火又转瞬即逝。

    “这又算什么呢？”刘湘涟笑笑，“那个年代，更多十几岁的人，还没有机会想好怎么过一生，就已经去了战场，再也没有回来。”

    那个年代，民族到了亡国灭种的关头，无数的人奋不顾身，只为挽救于危难。

    刘湘涟只是千千万万的人中的一个。

    “如果有转生的话……”苏甜甜想了想，“他们应该都出生在如今这个年代了吧？然后幸幸福福地生活，这就是他们曾经的牺牲换来的好生活。”

    转生这个事谁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

    可苏甜甜愿意相信，“毕竟，我都遇到了你嘛！”

    鬼魂都出现了，转生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只是，说到投胎转生，苏甜甜又有点消沉。

    她不敢想象刘湘涟会离开她，然后投胎转生成一个再也和她不相干的人。

    从刘湘涟出现开始，八年过去，苏甜甜已经离不开刘湘涟了。

    “想想过去的我，真的好好笑。那时的我竟然想着要让你完成心愿，然后去转世。”

    当发现可以和刘湘涟交换身体后，苏甜甜马上就积极怂恿刘湘涟穿着苏甜甜的壳子去演戏，美其名曰让刘湘涟达成心愿，能够早日转生投胎。

    那时的苏甜甜，真的当得起一句“少年不识愁滋味”。

    现在的苏甜甜，巴不得刘湘涟一直在自己身边，陪着她生儿育女，生老病死。

    可，苏甜甜知道这样不现实。

    天空已经过了最暗的时刻。

    拍摄《刘湘涟》期间，苏甜甜特意熬夜观察过从黑夜到黎明的转换。

    她知道，再过不久就会是新的一个清晨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

    苏甜甜把着天台的栏杆，“我接很多剧本，很多很多你没演过的戏，你会不会感兴趣？”

    “和过去的题材完全不一样，可以用很多拍摄工具和特效，很有意思……”

    “然后你也可以留下更多作品，不只是黑白的影像……”

    苏甜甜现在无比后悔。

    她为什么那么躺平？

    为什么不在过去多接戏呢？为什么不让刘湘涟继续演戏呢？

    她为什么要自己去试试当演员呢？

    为什么可以自己完成角色诠释，而没有让刘湘涟继续为她操心呢？

    如果她一直出状况，是不是刘湘涟就会放不下她，就会一直在她的身边？

    如果这样可以留下刘湘涟，苏甜甜宁愿放弃成长，一辈子当一个傻乎乎的中二少女。

    “所以，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苏甜甜低垂着脑袋，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泣不成声。

    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黎明的阳光撒到了天台。

    空空荡荡的高楼之上，只有一个蜷缩成一团的苏甜甜，以及破碎的哭泣声。

    再也没有人回复她了。

    佳人已去。

    而天，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