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条拍完后，在场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松了口气。
佟小舟仔细地盯着监视器回看了一遍，终于抬头说：“保一条。”
也就是说，刚刚那一次拍摄总体来说是合格的。
“趁着你们的情绪还在，赶紧再拍一条！”她举着喇叭隔空喊话，“还有就是陈立，你要注意自己的表情！他是你媳妇，你要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不要有愧疚！”
“刚刚甜甜表现得不错，继续保持。”
陈立顶着半残的妆容望向苏甜甜，小眼神带着控诉。
不是说好了一起NG，一起吊车尾吗？
这么快就抛弃小伙伴了？
苏甜甜却沉浸在刚刚到情绪里，呆呆地坐在床上缓不过神，压根没注意到陈立的委屈。
接着上一场的情绪，她又宣泄式地表演了第二遍，之后整个人都颓了，蜷缩在一边，沉浸在情绪里出不来。
剧组已经开始调整布景，准备拍摄下一场戏了。
接下来的剧情，周招娣和王老五都被带回警察局。他们被分开进入两个房间，各自被警察单独询问。
扮演警察的是陈雨警官，这就是她的本职工作，几乎无需演技。配合陈雨扮演年轻警官的是冯宇执。
上一场戏最后，闯入门的也正好就是陈雨和冯宇执。
因为苏甜甜过往的低NG率，尽管苏甜甜情绪损耗大，佟小舟仍是决定先拍苏甜甜的部分。
还沉浸在上一场戏、连续被折腾了两次的苏甜甜根本缓不过来。
最后是刘湘涟穿到苏甜甜身上，过去和导演佟小舟讨论下一场的安排。
佟小舟诧异地看了眼“苏甜甜”平静的面容，没想到她恢复得这么快。
同样要参与下一场戏的冯宇执也在佟小舟周围，冲着“苏甜甜”勾起了嘴角，但是被刘湘涟直接无视了。
“嗯……有点难办……”佟小舟摸着下巴，“其实周招娣什么心情都可以。”
她可以觉得开心，因为被获救了，看到了曙光。
她也可以觉得悲伤，因为差一点被人理直气壮地强了，这本不该是她这个年纪会遭遇的事情。
而开心和悲伤，又可以再细分出很多种。
选择多了，反而不容易找出一条最适合的路。
作为导演，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苏甜甜每种状态都演一条，然后剪辑的时候再选择一条看下来最好的效果的。
然而这样就太损耗演员的精神了，尤其是苏甜甜刚刚拍完一场很耗费情绪的戏。
“她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刘湘涟也有自己的理解，“这个时候更想把过去积压的情绪宣泄出来。”
不是怨恨原生家庭，不是仇视王老五，而是大梦一场，如今终于醒了。
周招娣从小养成的奉献型人格，就注定了她很难爆发黑化，有苦难也会去想这是自己的命不好。
可这样一点点积累，人是会垮的。
周招娣这时候就是垮了。
当看到解救了她的年轻帅气的警察，回想那个差点强了她的眼残丑陋的“未婚夫”，这种对比会让周招娣产生落差。
如果不是在周家这样的地方出生成长，也许周招娣会像同年龄的其他女孩一样憧憬爱情，有一个自由恋爱的男朋友，是她自己的选择，而不是十万元的交易，被亲生父母随随便便许给一个让她厌恶的人。
过于痛苦的周招娣会觉醒，会想要拥有自己的人生。
不是周家的周招娣，而是属于周招娣自己的人生，她想要去读书，她想要自由的恋爱，她想要一个奉献和索取都能平衡的生活。
和导演佟小舟、对手戏演员陈雨、冯宇执一起讨论好表演方式后，刘湘涟去找了苏甜甜。
刘湘涟：“甜甜，下一场你去演。”
阿飘苏甜甜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我不行的！”
她摇摇脑袋，却始终不肯把脸从膝盖间抬起来。
刘湘涟知道苏甜甜还在上一场戏的情绪里。可带着这样的情绪去拍下一场戏反而是非常合适的，人物也是连贯的。
“我出生在苏州到梁家。但我对梁家印象很模糊，被卖的那一年，我才六岁。”刘湘涟突然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我其实还有个弟弟，那时候他应该话都说不好，只是我也记不大清楚了。”
真要比起来，刘湘涟的童年要比周招娣惨多了。
在一个还不记事的年纪，从苏州被辗转卖到了上海，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当童养媳。
“孟家的家境自是比梁家好很多……”
刘湘涟的语气却没有多少安心和喜悦，“孟家的小儿子虽然调皮，但对我也还好，还会教我读书写字……”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也很好。
她和自己的小未婚夫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将来也应该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只是，命运总不会眷顾苦难的人，尤其是在军阀割据、山河飘摇的动|乱年代。
“可惜那个时候屡屡战乱，孟家到底是个普通人家……”
哪怕比梁家好很多，孟家也只是吃喝不愁而已。
在大的灾难中，孟家没有多少自保的家底。
“也只能养我到12岁了。”
阿飘苏甜甜抬起头，眼泪模糊地看着诉说的“自己”。
此时的刘湘涟让“苏甜甜”有一种岁月和磨难洗礼后的沧桑。
接着，又是一次转卖。
那个年代那个情况，能买刘湘涟的地方还能有哪里呢？
相处六年的“亲人”露出了凶残的獠牙，过去的和乐在一瞬间被现实撕碎。
到底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到底还是缘分浅了。
“养父母想要将我卖到勾|栏院……”
那时是真的绝望，比周招娣被10万彩礼卖掉还要绝望。
“啊！”
苏甜甜红肿的眼睛透着担忧。
刘湘涟从来没有和苏甜甜说过自己的过去，苏甜甜能知道的也只是百科查到的那些。
可刘湘涟到底是近百年前的人了，流传下来的信息，几乎都是刘湘涟成名以后的事了。成名之前，刘湘涟自己不说，也没有什么人提，也就变成了一片空白。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在一个信息还是以书信为主的年代，能被后人记住的都是历史名人。更多的普普通通的人，都只是淹没在历史中宛如烟尘。刘湘涟只是让自己的过去，也随波逐流地淹没罢了。
看着苏甜甜像花猫一样的小圆脸，刘湘涟朝着苏甜甜走过去。
“去吧。”
苏甜甜被动地交换了身体。
场务来拉人的时候，苏甜甜还有些懵懵懂懂。
甚至当她坐了下来，望着对面的陈雨和冯宇执，她还是茫然的。
这一场戏，她还不知道要如何演。
没有人知道刘湘涟的存在，他们没有发现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苏甜甜里面已经换了一个人。
就像没有人知道刘湘涟的过去，那么的苦，如果不是刘湘涟自己说了出来，就没有人知道了。
可即便这样，其实也是在刘湘涟死后，在一个错位的时空中，刘湘涟才对一个不同时代的女孩说了出来。
真的没有别人知道，光辉夺目的传奇影后，在历史中的某一个点上，差点销声匿迹。
打板的声音响起。
“你不要怕，现在你已经安全了，不会有人强迫你再做什么。”
年长的女警官和善地安慰着。她先前参与过救出苏甜甜，她的声音就和她的怀抱一样温暖。
年轻的男警官看起来比周招娣大不了多少，说起话来却是老气横秋的，“我们会保护你的。有什么委屈，你就说出来。”
说什么呢？
说她被亲生父母卖了十万块吗？
在山村里，十万块对上不起学的周招娣是笔巨款。
可等到她走出山沟到了大城市在KTV里打工，就从客人和同事口中发现，十万也就是十万而已。
可是她的人生啊，刘湘涟的人生啊，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周招娣肩膀颤抖，破碎的声音从她的嘴里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
“呜……呜呜……”
她的脸很用力地皱成一团，眼泪从沟壑中像决堤一样泄了下来，混着鼻涕一起往下淌。
而她却根本不想去擦。
这一刻，周招娣只想畅快地哭一场。
太难受了！
让她好好地哭吧！
不要去想什么父母、弟弟，不要去想什么彩礼，什么王老五了！
就这样哭吧！
积压在胸口的难以描述的沉痛，都随着眼泪宣泄出来吧！
因为用力，周招娣的五官都扭曲了。
可她却觉得这样很舒服。
哭吧！继续哭吧！
她的身子一颤一颤的，像是喘不过气一样咳着，夹杂着鼻腔的共鸣。
“我……”
周招娣只说了一个字，接着就被哭声淹没了。
没有别人，只是一个“我”。
*
刘湘涟望着被打光板环绕的苏甜甜。
这个年轻的女孩都没有发现，她其实是有演戏天赋的。
苏甜甜曾经怀疑自己不配当李锦雯的学生。
却不知道，上课的都是苏甜甜本人，李锦雯接触的也是苏甜甜而不是刘湘涟。李锦雯认为可以值得培养的，从一开始就是苏甜甜，不是其他任何人。
只是，苏甜甜是个年轻的演员，需要引导，需要时间去成长。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苏甜甜会突然开窍，散发出独属于她的影后的光彩。
刘湘涟知道自己对演戏的兴趣不大，并不像苏甜甜早期猜测的，是因为演戏的欲|望而出现在这个时代。
可如果让她陪着苏甜甜，看着苏甜甜从灰扑扑的石头变成钻石，这样似乎也不错，会让她觉得不算白出现在这里。
佟小舟已经喊“卡”了，苏甜甜还是一个人缩着，哭得不能自已。
为了让苏甜甜进入情绪，刘湘涟没有说出剩下的故事。
“好在我那个小未婚夫不忍心，拉着我去明星歌舞团。”
12岁的刘湘涟连出门都少，又哪能知道那么多事？还是孟家的小儿子给她找了条生路。
不管怎么说，唱跳卖艺也比卖身好多了。
尽管还没长开，刘湘涟那时已有了美人胚子。
团长是个有眼光的商人，不会错过这样的美人。
“好在我被收留了下来。乱世能有个安身的地方，已经是很大的幸运了。”
“歌舞团里不止我一个，大家出身都不好，也都拼命学习唱歌和演戏。”
戏子一直被认为是下九流的行当。
哪怕封建王朝已经没了，歌女舞女仍是被人看不起，甚至一开始电影刚出现的时候，也没有好人家的女孩愿意去演。
但这却成为了像刘湘涟一样悲苦的年轻女孩的救命稻草。
明星歌舞团给了她们新生。
“直到了17岁，我演了第一部电影《渔家女》。”
《渔家女》在上海大受好评。刘湘涟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安全了。
从此以后，她就是后人所知道的“刘湘涟”了。
尽管前半生坎坷，不断流离失所，可刘湘涟从没哭过。
她坚强又隐忍，从没有放弃过自己，所有的脆弱都藏在了内心深处。
没想到，百年后会有这样一个女孩，会听了她的故事而痛哭。
其实这一点也不意外。
苏甜甜单纯又善良，本来就会有泛滥的同情心。
更重要的是，苏甜甜很容易共情。
这是一个好演员的基础。
刘湘涟如紫色的蝴蝶翩翩飞到苏甜甜身后，她俯下身，紫水晶吊坠耳环波光闪闪仿若美人垂泪。
在光影之间，雪白的双臂伸展，她轻轻环抱住苏甜甜。
“谢谢你为我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