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

    瑞王坐在上首，左下是世子萧徊，右边坐着左右两位参政，还有幽州各处大小官员。

    照理来说，朝廷乱了，挨着皇城根儿底下的郡县最先反应，除了芝麻粒儿大小的官员外，能放到台面上称一称的多少都得起些别的心思。

    不为别的，要打仗了呀！上面说是两个手握兵权的亲王在夺嫡，实则掺杂着各路大神们的斗法。梁王背后的支持者，瑞王背后的支持者，全部卯足了劲儿等着争这从龙之功了。这战火烧啊烧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烧到自己身上，到时候官做不成不说，保不起连身家性命都要折在里边。

    因此这上京一乱起来，底下几个州县里当官的都丢下百姓跑了。幽州本来也是要乱的，许多官员收到消息甚至连夜都打包好了细软。

    就在这时，瑞王从青州过来了。

    不得不说，瑞王这人手段着实厉害！不但以雷霆手段斩杀了几个挂靴逃职的，还以最快速度宣布了闭市和宵禁，令全城百姓不得随意走动串巷，快速稳定了局势，这就给那些摇摇摆摆企图望风而动的官员们敲了重重一击。紧接着，又派出听记暗中访市，稳定物价的同时也进一步稳定了民心。

    “北方其他州县都在生乱，幽州近日粮价如何？”瑞王在花厅会见官员，先问陶嘉。

    陶嘉便是左参政，他是咸奉爷在位时正儿八经考上来的进士，倒是位务实的官员，闻声翻了翻手中的听记单子，回道:“回殿下，一切尚可。”却又想到件稀罕事，口气中含了几分揶揄，“西市倒是有几个二倒手，仗着外面物资一时滞运，一石米叫卖到了六两银，臣已让人处置了。”

    旁边右参政也笑了起来，“估摸着是那姓陆的小娘子故意采买米粮时将价格往高了炒，想看看咱们的反应。老陶倒是正中人家下怀，让人用了鞭刑、褪了上衫，就挂在菜场口，这奸商的脸啊都丢尽了。可不得不说，威慑的效果不错，估摸着再也没人敢效仿了。”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瑞王唇角也扯了扯。

    陶嘉道:“这女匪有点意思，临走还丢了个烂摊子给咱们，西市几个奸商效仿，可着实费了老臣一番力气，如果应对不当，只怕人家未必会老老实实为咱们攻打青州。”

    这句话没有明说，但在场的都品出来了，即便是个女匪，也是在两王之间再三斟酌过的，换句话说，谁愿意效忠个扶不上墙的阿斗！

    瑞王面沉如水，说话纹丝不乱，“行事谨慎些不为过，幽州绝不能乱，蔬菜肉类价格怎么样？”

    又一位负责听记的官员站出来答道：“猪肉价今日是二十文一斤，牛肉怎么也到了快四十文，虽说不低但战时嘛也凑合了。冬日里新鲜蔬菜少，早市上倒是有些萝卜酱菜之类的在叫卖，买的人不多，价格自然更贵不到哪去！”

    瑞王嗯了一声，“打仗受苦的永远都是百姓，盯紧市价，每三日向我汇报一次。”众人答是，又问，“青州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这件事可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大家闻声都竖起了耳朵，陶嘉不紧不慢道:“今儿个一早，传令兵已送了消息来，说是已经顺利攻进去了。”

    “哦？这么快？”一丝惊喜从瑞王脸上划过。

    “是，说是声东击西，先用主力引了敌军大部分火力，待对方火油箭矢一架，却迅速撤离，与潜河混入城中的内应，里应外合，两厢发动攻击很快便开了城门，估摸着这会儿正清理战场呢！”一面说一面拿眼觑了一眼瑞王，“您看我们要不要....”

    抢功这事是不要脸，可打仗呢，谁要脸谁往后站，休门那些水匪不过三千人，趁着他们兵困马乏发兵平了也不是什么难事！

    “无需如此，既这青州是她打下来的，便交予她就是。”一个小小的青州，瑞王还不曾放在眼里。

    “既殿下这样说....”陶嘉看了一眼对面，方要出口的话戛然而止。世子萧徊看过来，笑了笑道，“陶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陶嘉和一旁右参政换了一眼眼神，将手中册子分别递给瑞王和萧徊，“这是臣昨日收到白总兵手书，根据他提供的战损，连夜算出来这个月需要的战备补给数量。”

    萧徊翻看册子的手指被烫了一下，慢慢皱起了眉。

    瑞王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只用指节敲了敲桌面，“这么说上个月送去的那批兵器和铁匠，还不够弥补之前的损失？”

    这大舅哥上个月已经和他要了不少东西了。

    陶嘉斟酌着语气，拿眼神又瞟了一眼萧徊，“将在外，这君命嘛难免不受。有些突发状况控制不住也在情理之中，依白总兵军报，说是临时多打了两场仗。噢，便是上京郊外不远的两处山头，匪患横行，鱼肉乡里，是以白总兵这才不得不出手教训，几场仗这么打下来，唔，难免战损高了些。此次请批铁匠二十名，民夫两百，另提前锻造好的雁翎刀千柄，长枪五百柄，当然还有零零碎碎的其他要求，臣就不一一列举了。”

    这话一说完，在场诸位官员都秉住了呼吸，又悄悄抬眼去看上首的父子二人。

    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时下正是冬季，又没什么仗可打。区区几窝山匪，派出个千八百人也就剿平了。正规军人数上碾压山匪，哪里用得着这么高的战损？分明是白起此人傲慢惯了，仗着自己是未来国舅，跟大后方要粮要人要补给，笃定了幽州勒紧裤腰带也会紧着自己来。

    矜功恃宠，多少佞臣悍将便是这样来的。

    瑞王手指又敲了敲桌面，似在思考。

    陶嘉之所以冒着得罪未来太子的风险将此事放在明面上讨论，为的便是想提醒瑞王和世子，您的大舅哥，噢，还有这位您的亲娘舅，需要敲打了！

    当然，至于这建议他们父子二人采不采纳他便不管了，反正这话他说了，该尽的责任尽到了。

    散会后，陶嘉家去，却被右参政拉住了胳膊，“走走走，去我那喝两盅！”

    陶嘉心情没多坏但也没多好，一心尽忠的人不敢明着提醒吾主已经够憋屈了，也没给他好气，将手往外抽，拒绝道:“不去不去，一堆事儿呢！”

    李川穹：“什么事儿，不就是撺掇人家父子相忌嘛！”

    陶嘉回身往长廊看了一眼，见参加例会的官员已经陆续走完了这才回过来，黑着脸斥他，“胡说八道什么？谁撺掇人家父子相忌了？”

    李川穹也知自己这话说重了，忙找补道:“话说回来，你当真觉得咱们这位世子爷日后可堪大任？白家在幽州可是霸业多年，若来日……我这心里难免有些七上八下。”

    陶嘉见他收起了平日的玩世不恭，也敛了神色叹口气道：“这种时候谁的心里又能真的平静了。”

    李川穹一叹：“好在殿下能生，这膝下也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

    “住口！”陶嘉看了一眼四周再次确保没人后这才将头压过去小声斥他道，“越说越放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种浑话也是能说的！”

    李川穹一惊，忙用手指封住了自己的口，轻拍了一下，嘿嘿笑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两人亦步亦趋相携往府衙外去了。

    而后，硕大的廊柱后面转出来一对主仆。主子穿一身宝瓶蓝底儿簇蝶直缀，腰系上好白玉如意结，一身贵气，就连仆人也是一身上好缎面绸衫。

    “这两人算什么东西，竟敢编排起主家的内务来了！”仆人恶狠狠盯着他二人背影道。

    萧徊眯着眼睛，“若事成，便不仅仅是我亲王府一家之内事，他们身为正经官身，自然可以置喙。”想了想，转过头肃着脸，“你去同母亲说，这几日白家送来的摆件古玩器皿等一律不准摆出来，另外让她去同嫡母晨昏定省，穿素雅些，一日不可耽误。”

    “是。”

    －

    青州。

    云笙清点完战损，合上册子抬头看着众人道：“传我令，咱们的人留五百在城中，其余都留在城外，城中的，不可劫掠民物，不可淫辱民女，有违者，立斩！”

    既然都到了这一步，那么肯定是选定了瑞王这条船，这一身匪气便不能再留了！

    陈牧有点犹豫，支吾道:“这淫辱民女自是不该，可若连掠夺一点民物都不许，只怕是有点难。”这匪他终究是匪，没那么快…

    云笙想了想，也是。

    “那就借。”

    “借?”陈牧没有明白，“怎么个借法？同谁借？”

    云笙笑了笑，“白纸黑字儿拿了百姓多少东西，一笔一画都记下来，每隔三日派人将这借据送往幽州，期限嘛！半个月够不够？”

    烛天雄已经明白过来，抚掌赞叹，“此计甚妙！一来白纸黑字儿，那些想闹事儿的怕丢脸也会压着些火候，二来一听说是瑞王接盘，抢夺的多半也不敢是太贵重的东西。只是六娘，你当真觉得瑞王会给你付这笔糊涂账？”

    云笙转过身将身后窗户开了一隙，冬日凛冽的寒气顿时针砭似的涌了进来，女孩鸦翅似的睫毛颤了颤，坚定的话缓缓吐出，“自然会，他背靠白起这棵大树太久了，是树，难免便会分枝、生叉，需要人定期修剪，可若这棵大树已经参天，高大到人力无法够到了，那么最好的办法，便是身旁再出现另外一棵差不多的树，这样两棵树挤着争着，才不至于一颗树倒下便无树可靠。”

    霍一舟不解道:“可既然要种树，那便自然是希望这树越高大越参天才好，如此才可抵御风雨，不是吗?”

    陈牧垂下头，“树自然是越高大越好，可越大，便越会吸引虫鸟林兽，一旦心里被蛀空，倒下时许会砸到主人自己也未可知。”

    云笙欣赏她的通透，笑笑，“早先为了上瑞王这条船，我可是真金白银砸下去了整整五千两，这笔买卖怎么着也不能再让我吃亏了。”

    正说着话，外面有人在廊下报：“良主，外面有人递帖。”

    陈牧蹙眉，“昨日才刚拿下了城，今日一早便有人送帖，这官员和商贾们动作太快，真是....”

    二臣，信不得！

    云笙已经看完了帖子，眼睛都笑起来，欢喜道:“不是他们，是二哥，我二哥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