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又过了半个时辰，云笙见蒋钰还没醒，便从怀中取出陆晚交给她的信纸。为了不惹人眼，陆晚特意将陆楷瑞的手书卷了起来，放在了手掌长短的竹筒中。
她坐下来拧开盖子，小心将澄心堂纸一点点抽出来，再一张张铺平。一共十一封，却不是公务往来，而是与友人的通信。但却已是极为难得了，要知道陆家被抄那日，锦衣卫就差掘地三尺了，凡稍带有字迹的东西全被牛车拉到了诏狱。陆晚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偷藏起来这一部分，可称得上是万分惊险。
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不远处宫殿的翘脚飞檐在橘红夕阳下静谧安宁，廊庑外的石亭中已经点起了灯，簇簇燃烧，光芒映在禁宫薄凉的青石路面上，为这座孤寂的皇城平添了几分威严。
云笙自小记忆比常人要好，甚至可以说是过目不忘，这几封信不过看了一遍，便能默熟在心了，取来烛火，将信纸一张张烧干净。
跳动的火光映在少女乌丸似的瞳眸，勾勒出几丝癫狂的病态。她眼尾泛红，眉眼温着一泊笑意，眼底却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少女盯着跳动的烛火，手指渐渐用力，灰烬带动的火苗近乎燎到了指尖，这才猛然松开手，将残灰一股脑冲到了净室的污水桶中。
这信是陆楷瑞与好友，慈恩寺的元稹方丈的私信，一共十一封，记录着十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元稹和尚每到一个地方游历，都要不远千里寻人为他送来这样一封书信。
里面详尽记录了当地所有药物的形态和作用，最后一封信的落款是南疆，之后陆家被抄，便再无记录了。
云笙站在木盆前，将修长莹润的手指一根根洗干净，外面恰在此时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宫人敲门进来屈身行了个礼，道：“姨娘，皇后娘娘担忧大小姐病情，特意派奴婢过来看一眼，不知蒋小姐是否醒了？”
云笙掀了纱帐，抬了抬手，忧声道：“大小姐尚未转醒，小人也是万分焦急，不若还是请皇后娘娘再寻其他太医来看一眼吧！”
那宫女方道好，外面却在此时淆乱起来，有人大喊走水，坤宁宫偏殿这一头顿时乱成一团，有人往外跑，有人呼叫着跑到里面救人，夹杂着瓷器破裂声和救火声，简直一团糟。
云笙打开门一瞧，见火势是从沿廊那头传过来的，今夜正好刮的是西风，东边偏殿这一排宫宇已经全陷入了火光滔天中。
那小宫女被吓得脸色惨白，捂着心口道：“哪里起的窜天火，竟烧得这般快。”一面说，一面跑到蒋钰床前，“姨娘这样可不行，还是先将蒋大小姐挪出去为好。”
云笙点点头，一面搭手，一面问道：“你方才可瞧到皇后娘娘和那些贵女们逃出来？”
小宫女额上挂着细汗，摇摇头，道：“不曾，但皇后娘娘吉人天相，又有锦衣卫从旁保护，定然会无事的。”
应当是蒋桓提前将那些掺了药粉的盆景都换走了，既然没有贵女们因火势向外逃散，也没有人冲进去救皇后，便说明她们并未晕倒。
两人合力将蒋钰扶出了偏殿，安置在坤宁殿外一处院落，云笙为蒋钰盖好锦衾，转过身同那宫女屈身道谢：“今日真是多亏了你。”
小宫女不敢居功，摆摆手，道：“姑娘不用感谢奴婢，奴婢也是受人之托，姑娘要谢，不若待出了宫，去谢谢真正救你的人才好。”
云笙一顿，想到方才火势连绵之象，秀眉微蹙。
方才看这火起的蹊跷，寻常着火，毕竟是天干物燥之时，而今日却是西风盛行，春暖天苏，且这火势一起，简直犹如破竹，一连几座院落很快便被吞进入腹。这其中自然有借助西风之力，当想来烧得这样快，宫宇外应当是浸了火油等助燃之物。
而这小宫女来的时机正好，因起火正是人群淆乱起来时，又不至于迟到伤她二人性命。
“不知姑娘是受了谁的嘱托，可否告知姓名？”
小宫女微微一笑，“待姑娘平安出府了，日后自然会知道了。”
这时外面两个宫人经过，一人道：“吓死了！好在这火被灭了，只烧了几座偏僻院落。听说了吗？方才乾清殿有人行刺，那刺客差一点就要了咱们万岁爷的命。”
另一人也唏嘘道：“自然听说了，方才那场大火起得蹊跷，听闻就是那刺客声东击西，想着将皇后娘娘和众多贵女们困在坤宁殿，因走水，万岁爷必然会差了大半禁卫军过来救火，如此乾清殿内里防守虚空，才能有机会得手。哪知指挥使大人棋高一着，并未将全部的禁卫调出乾清宫，而是藏在离乾清宫最近的一座空院落中，这才能瓮中捉鳖。”
先头那名小宫人叹口气，又道：“可惜了，部署如此周密，竟叫那刺客给逃了，现下锦衣卫正满皇宫搜人呢！”
云笙抬脚，方想出去问个究竟，不妨那小宫女竟拦住了她的去路，瞧着还是个练家子，冲云笙微微一笑，低声道：“姑娘既无恙，好好待在这里多好，做什么非要出去呢？目下外面乱的很，若姑娘惹了不该惹的，只怕有性命之忧。”
正在这时，窗楹一翻，竟跳进个人来，那小宫女大惊之下，亮出了袖中的匕首，来人举剑格挡，一记掌风朝她面上而来，云笙只觉眼前一晃，再睁开眼，见那小宫女竟直晃晃倒了下去。
却落到了来人的怀中，将人慢慢放下，一点声响也没弄出。
云笙猛然警醒，忙向着房门跑去，那人比她动作更快，转眼间便到了她跟前，图穷匕见，云笙将手中的长簪狠狠刺了上去，那人却在见到她的动作时微微一滞，并未躲开。随着一声闷哼，伸手拦下了她的第二簪，又猛地一转身，将她双手反绞住，在她身后笑道：“小娘子岁数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云笙挣扎的动作一滞，这声音听着有些熟悉，她正思索时，被男人向前一甩，又劈手夺了她的金簪，将自己脸上覆面摘了下来。
抬起头，目光与云笙对视，那一双眼睛森严幽暗，似恶狼一般，却在看到眼前少女时，忽地一柔。
云笙双眼慢慢瞪大，待看清了那人的面目时，眼眶一红，眼底随即有大片的欣喜散开，扑过去抱住他叫道：“二哥！”
她哭得委屈，却被陆翊枫捂住了唇，“阿笙乖！莫要出声。”
云笙唇触及到他的掌心，只觉粗粝干燥，再不似从前他握住她的手时那般修长细莹。
他没死，这几年想来吃了不少苦。
门外有禁卫不停巡视，陆翊枫拉着她蹲下来，避免光线变动别人发现。好在她们趁乱过来，也未顾得上掌灯，云笙就蹲在他旁边，嗅着他身上冷冷的血腥气，低声问：“二哥，听闻今日皇上遇刺，可是你做的？”
陆翊枫转过脸，正对上少女白净的额头，她长了个子，以前两人蹲着玩耍时，她只到自己肩旁，现下稍微仰视一点，两人便能面对面交流了。
只是她身上熟悉的碧草香气若隐若现，直往他鼻子里钻，他喉头滚动，微微侧了点头，才道：“是二哥做的。”
云笙脸色一白，急道：“你可知行刺天子，这是多大的罪？”
陆翊枫却丝毫不惧，“今日是我准备不足，提前让那蒋桓有了防备，给我使了一招空城计，待下次定然不会这般冒失了。”
“下次？”云笙急得有点破音，又被陆翊枫阻住了唇，这一次她飞快扒开了他的手，蹙着眉毛道，“二哥，你为什么要行刺他，是为了父亲？父亲叛国，皇家这般对我们也算应当，历朝历代哪个皇帝能容忍自己的将，做敌国的降臣？你莫要犯傻，偏要为他讨公道。”
陆翊枫轻轻划开少女颊畔的碎发，捏了捏她柔弱的小肩膀道：“我不是为他，不过咱们的阿笙也知道家国大义了。”
云笙很生气，是真的很生气，从小到大就这么一个亲人肯对她好，云笙不想看着他送死，劝道：“二哥，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劝，祖母他们已经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了，你就是同他们再亲，也别做这种傻事，好好活着比什么不强？”
陆翊枫显然不想再聊这个话题，只轻轻揽她在怀中，道：“不说这个了，二哥既然见到你了，便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二哥今日便带你一起走，带你离开上京，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过活。二哥都知道了，你这几年过得不是姑娘家该过的日子。”
云笙眼中潮雾峥嵘，压抑着哭腔叫了声二哥，哽咽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其实过得挺好的，倒是二哥哥你，这几年受苦了，我听闻你...掉进了死人沼，我以为你死定了的。”
陆翊枫叹口气道：“本来二哥也以为活不了了，可是那死人沼周围的枯草救了二哥，攀爬了几日夜，终于爬上了岸，可是受伤太重，连路都走不了，又休养了大半年才好，等二哥收到上京的消息，却是听到咱们陆家被抄了家，后来有人同我说，你在教坊被磋磨没了，二哥这心里......”
原来二哥竟是想为她报仇来着，她想说咱们都活着，就不用报这个仇了，反正二哥自小就没有亲娘，同她一般与陆家众人没多少情分，却在这时，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黑夜之中，蒋桓的声线分外低沉，带着一点点沙哑，吩咐道：“给我搜，不惜任何代价，定要找到陆氏女和大小姐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