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翌日,倾雪园的马车早早便出了门。

    车上坐着三人,云笙、宋辰安、彭鹤。

    宋辰安出门,叶哲华必跟着,而云笙则同以往一样,带了映月出来。

    是以这两护卫便都坐在了车辕,而二人明显看不对眼,你瞪我我瞪你,一路过去,马车也走得惊心动魄。

    还好,没翻车便好。

    彭鹤唏嘘一阵,目光从车辕收回,搓了搓手,朝云笙明知故问道:“丫头,昨夜可是没睡好?瞧你,精气神都没了。”

    云笙不说话,无精打采靠在车窗上。

    彭鹤见她不想说话,他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好去勉强一个小姑娘,况且这两日的事他也早听说了。

    那什么,确然是这姓宋的忒不是东西。

    他斜了那人一眼,心里盘算着。

    想来这宋辰安牵机发作,估摸着也实在是没了法子,这才行了这昏招。休门中人这身体是个什么状况,他自是知晓,不光知晓,他还知道这一代人能活下来,究竟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话说,前些年上一辈那些冥顽不灵的老东西还在时,行过多少迂腐至极的糊涂事,明知前朝覆灭日久,可还是狠心将这祸害人的牵机毒种到了自家儿女身上,要不是这宋辰安凭着一口气,跑遍大江南北寻到了神医翁鸣,只怕这一辈人能好好活着的也剩不下几个了。

    翁鸣这老东西,医术高超是真,可也不是什么人都治的。况当时这宋辰安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听闻寻到他时,人正在北渊游历,好巧不巧地,赶上了那一场百年罕见的流民暴动。

    十五六岁的少年,为救人提刀一路杀进了城中,到最后杀红了眼,险些将命搭上这才开出了一条路。可这种时候,即便将人救出来了又如何,一米难求,好好的人也得给你活活饿死。

    怀里揣着的粮不敢见光,待吃完了,连走了十来日也没能走到大邺边境,为了活下来,只好沿路吃那些刚死之人的人肉、喝他们未干的血。

    哎,不知啃了多少死人尸骨,这才能从寸草不剩的北疆逃回来。

    只是回来的还是有些晚了。

    牵机这种毒,其实并无真正的解药流传下来,那些老东西手上留有的药方,也只是每三月一碗解药,稍加压制而已。可毒药毕竟是毒药,随着时间慢慢沁入到人的脏腑中,届时便算还有对症的方子,但根基已毁。

    神志可以靠解药压制回来,但寿数却不行。

    那些上一辈的自作孽便罢了,许多年轻一辈的,原本身体硬朗,活个百八十年不成问题,就是因这劳什子的毒药,生生被摧残得英年早逝。

    还不止影响寿数,等到随着时间推移,二十五六岁以后,那些解药会越来越不管用,他记得宋辰安将翁鸣带回岛上时,许多人精神已经大乱,连自己至亲之人尚不能识,所以当时的休门岛,自相残杀、易子而食,惨不忍睹。

    简直哀鸿一片。

    好在这翁鸣又添加了几味药材这才勉强压制住了这毒性。

    彭鹤叹口气,转过头看宋辰安,目露惋惜,这人习惯了将什么都担在自己肩上,孤勇十足,可偏生了一副什么事都放在心里的别扭性子。

    他吊起眉梢,朝宋辰安一咧嘴,促狭道:“姓宋的,你怎么也一脸衰相?”

    宋辰安不答,只抬起头看向云笙。

    女孩纤浓的眼睫垂下,在脸上覆上两团细小的阴影,往日里原本灵动的眉眼挂霜,眸底也一片黯淡。

    一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样子。

    宋辰安手指动了动,心底罕见涌上一点自责。原本在他的计划中,她会知道得晚一些,到那时翁鸣或者已经配出了牵机的真正解药。

    若牵机毒能解,与她体内的蛊毒对冲,她未必不能享常人寿数。

    他从袖中取出玉箫,用帕子擦了擦递过去道:“想学吗?”

    云笙抬了抬眼,目光从他发白的指尖扫过,又落到他那张温和淡然的面孔上,唇角微微勾了勾,凉声道:“不敢劳公子烦心。”

    宋辰安也不恼,只是一笑,然后将玉箫放到唇边,转息,优美的音曲缓缓泄出。

    云笙干脆闭上眼,徒留这副黯然神伤的样子给眼前两人。

    彭鹤隐隐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心道,这姓宋的居然也有吃瘪的一日。可转眼看到云笙,又些后悔,要知道这小徒弟这么早就知道了这些糟心事,自己就该提早多准备几个木雕,也能博这孩子一笑。

    一曲罢,宋辰安见她依旧不展哀容,遂不再多说,只转过头掀开车帘望向窗外。

    车子很快来到大通钱庄,宋辰安先一步下车,朝随后的云笙伸出手,云笙避开他的手,自己从车上跳了下来。

    罗成贵就等在外面,见他们下车,先朝宋辰安行了个礼,又过来与云笙并肩,兴奋道:“小姐,公子说了,往后让你来大通钱庄坐镇。”

    云笙顿了顿,只是一瞬,重现迈动步子,“先进去再说。”

    几人坐定,宋辰安朝叶哲华摆了摆手,不多时,厅中走进六七个人,都是一副掌柜打扮。

    宋辰安挨个介绍,立于最前的掌柜姓尤,介绍他时,着重多说了几句。

    这位尤掌柜,手上有除了这座大通钱庄,亦掌着四五家其他商号的生意,上前先朝云笙行了个礼,笑着道:“先头听先生提起,我等便盼着小姐前来,不曾想来得竟这样快,也好,我等这里近几年的账本已经先行清点,可随时交予小姐过目。”

    他口中的先生便是彭鹤。

    可这种场面,既有宋辰安在,彭鹤自然落得清净,将目光看向他一旁的宋辰安。

    宋辰安却抬手示意众人先坐,吩咐伙计上茶,吃了一圈后,这才不急不缓道:“不急,她方接触生意,万事不熟,还要得几位掌柜多加提点才是。那些账目便算给了她,若无人从旁指引,也是一头雾水。我若记得没错的话,加上这大通票号,咱们在江门一共是二十四家铺面,这钱庄是根本,不知尤掌柜认为,她应先从何处着手为好。”

    他虽很少过问生意上的事,但该知道的他亦是能尽数掌握。

    这尤掌柜四十出头,瘦削脸,一双精明外泄的狐狸眼,下颌留着山羊须,细看,眼角有细细的皱纹,人有些刻薄相,但说起话来却人如沐春风,“瞧公子说的,这家业本就是公子的,自是公子说了算,不过若公子非要属下说,属下倒是觉得钱掌柜的木材行,账目简单、出入清晰,似乎更易让新人着手。”

    最下首挨着厅门的方向响起一阵翻了茶盏的声响。

    彭鹤在一旁吃茶,闻声向门边觑了一眼,转过来淡定地将茶盏放下,笑道:“老尤这话不假,木材嘛!无非就是有人运来木料,拿着样本到咱们行里来估价,咱们若看上了,便让那货主将东西运来,清点验货,付了款银入库,再倒手卖给那些富贵人家,用来建亭台楼阁所用。这账目确然简单,但,木分千种,气味、鬃眼等各有不同,便以檀木来说,鬃眼呈搅纹,便有紫檀、绿檀、红檀、黑檀几种区分,这价钱嘛,也自是大相径庭。她一个刚入手的新人,若是一个看不准,收错了货,赔了银子不说,再折了威望,便不好了。”

    尤掌柜脸色顿时讪讪,目露惶然道:“属下方才也只是考虑着木材行收支简单,入手较易,小姐天资聪颖,前不久不是方才从那陆员外手上,收回了一半的生丝货源嘛!想来区区几块木头更是不在话下,是以这才斗胆提了建议。先生这一说,但是叫属下心中惶恐了。属下是想,木材行的钱掌柜性敦人敏,这两年将店铺打理得井井有序,两人当可合作无间、推心置腹。”

    彭鹤心火升起,眼皮也跟着跳了跳,咬着牙道:“若说良师,尤掌柜你自是当仁不让,若有你从旁指导,六娘做起事来,自也当更事半功倍些。”

    尤掌柜却不为这话矜傲,只一副坦然之色,笑着,“得先生一嘉,属下不胜荣光。若小姐有这个信心,属下自也是肝脑涂地,只是大通钱庄毕竟与各个路子的钱银交道,诸事繁杂,半点错漏不可,属下终日忙于此,只怕无暇分身,如此倒误了小姐,便更不妙了。”

    彭鹤还欲再说,宋辰安袖子一挥,一锤定音道:“如此,便这么定了,六娘这几日先去木材行上差,钱掌柜可在?”

    挨着门边坐的最后一人颤颤立起身。

    他个头生得矮,又坐在最后,是以大家方才也没怎么注意到他。

    钱见山头一次见到真正的东家,本想说两句漂亮话,再表个忠心,无奈他一向笨嘴拙舌,遇事又容易紧张,哆嗦了半天,只诚惶诚恐说了句,“在.....属下....在....在。”

    宋辰安眉目一拧。

    得,还是个结巴。

    彭鹤偷着用手砸了两下桌沿,脸色忿忿,自己的爱徒,这运气还真是出奇得坏。

    待出了钱庄,重新坐回到马车中,彭鹤积攒的不满一下子爆发,“早说好了的,让她留在票号,留在票号,这生意迟早交到她手上,来这里也就是镀镀金,攒攒资历,怎的,到了最后你又变了卦?你方才没瞧见,那姓尤的臭不要脸,仗着多吃了几年粗盐就来欺负我这小徒弟,你不说帮她做主了,你还亲自将她给丢到了犄角旮旯之地,你怎么想的.....”

    宋辰安脸色岑寂,眸色却依旧温润清亮,捋了捋手中的玉箫道:“独脚难行,孤掌难鸣。这道理你比我明白得多,那些老东西不服她,便算今日你我强压着将人安插进去,她也未必能支应起来。跟着你学了这么些时日,该知道的,必然也早知道了,目下就缺实践。生意场上可向来不留情面,咱们今日能护住她,明日呢?后日呢?大后日呢?既知道他们想给她个下马威,倒不如自己跌下马,真从那些简单的木材生意做起,一步步再爬回票号,这样一来,那些背后质疑她能力的,自然也就闭了嘴。”

    “话是如此说。”彭鹤还是不放心,脸色怏怏,“你也看到了,江门这几个掌柜的,可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我冷眼瞧着,他们已是铁板一块,尽皆以那姓尤的为执牛耳者。你为她选的那钱掌柜,瞧着蠢笨得紧,未必真能护得住她。”

    “你不是一早便为她叫来了罗成贵吗?”

    彭鹤脸一红,被拆穿了,倒有些不好意思,挥了挥手,笑呵呵道:“哎呀,我这不是儿行千里,头一遭放手嘛!有老罗在,我也更加放心些。”

    昌远木材行。

    云笙翻完了这两年的账木,望向一旁钱见山,“这么说,这木材行自成立之日,便一直做的是亏本的买卖?”

    钱见山一直不停在擦汗,连头都不敢抬,支吾道:“倒....倒也不全是,早先也...也赚过一些,只....只是后来尤掌柜改了这钱银审...审批制,属下左右支绌,这才....”

    方才在大通钱庄,云笙听彭鹤与那尤掌柜来回打机锋,便猜到这木材行不是什么好去处,不料竟差到这个地步,去年一年四季,有三季都在亏本,仅剩的一季还是同尤掌柜按照三分利拆借来了三千两,这才勉强发了伙计们的薪俸。

    三分利,倒也不算太多,只是.....

    云笙合上账册,站起身朝钱见山福了福身,直视他眼中的惶恐,道:“钱掌柜,我年岁浅,又初来此地,许多事您若说得不细,我便听不明白,为此,还劳烦你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公子既遣我到了此处,那自然是指望着咱们二人一心,能带领着木材行越来越好,您说是吗?”

    钱见山听罢,神色略有肃然,一咬牙站起身道:“小姐,属下实话实说,咱们这木材行建得晚,利润薄,本就不受岛里重视。且这江门地界,地处海岸沿线,土地潮湿,良木委实算不上多。而这城中又多以柏氏和段氏等地头豪强开的木材行为首,那些上好的木料,一般是船方停靠到码头,货样便先送到他们那边,可就算是他们挑剩下的,来了咱们这儿,咱们也未必收的起。”

    云笙疑惑道:“我虽经手的生意不多,但也知道这买卖易物,定然有市价可依,既是他们挑剩的,比着市价出钱,验了样板,交了定银,依照他们每次送来的货数,照章结算便是了,何以有‘收不起’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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