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阁重游

    不到半个月后,父王就真的去了。

    那天整日都阴沉沉的,小雨淅淅沥沥没有止息,乌云像拧出水来的旧棉絮盘桓在头顶。南絮时时守在门外,既焦灼又漠然地等待着。她一边看着屋外的桃花林,一边想着,父亲最后会和自己说点什么呢。

    一阵大风,林子里的桃花几乎都落了,光秃秃的枝头看起来被欺负得惨兮兮的。衣带飘飞,竟久违地感觉有些冷。宫人弓着腰出来传话,她踏着满地脏乱的桃花瓣,推门进去。

    谁都知道,真的到时候了。

    她握住父亲的手。上一次这么握手是什么时候,还是童年的马背上吧,那时滚烫有力的手,如今却像梧桐树皮那样干硬冰冷。“父王,南絮来了。”

    “南絮,错了,一切都错了。”他突然情绪激动起来,“终究还是被摆了一道,被耍了,被老天耍了。”母后在一旁赶紧帮他舒舒心口。

    “父王原本的设想是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交到一个可靠的人手里,随你去旧都还是南方,都可以自由地耍。”说着老国王把另一只枯瘦的手也交叠在女儿手背上。“可惜,如今,如今却把风雨飘摇的烟扎国交到你手里了。”

    南絮眼眶灼热留下泪来,她很高兴,听见的是一个父亲对女儿说的话。便紧紧回握住那只越来越无力冰凉的手。

    父王重重喘了口气,缓了缓,神色也稍微定了点,“烟扎国,烟扎国——往后最重要的,你记住,第一是处理流寇,第二是压制权贵。权贵不镇,则流民只会越来越多;流民不安,则权贵有的是空子可钻。”他突然把手抽出来,好像蓄了万斤之力准备振臂一挥,最终结果也只是朝窗外天光中虚晃地指了指,“遗憾呐,寡人来不及了。你从前那些情孽,容得乱党肆意壮大,寡人死后,切记斩草除根。”

    他还想再说什么,看了一眼母后的眼神终于噤声了。

    “是,南絮记住了。”

    “江太傅和春荣那事,你终究还是心慈手软。往后可再也不能了——”他目光好像要钉住南絮那般沉重。等她哭着答好之后,才闭上眼平静下来,“好,出去吧。寡人太累了。”

    “玉泽妹妹也在门外,是否叫她进来?”

    榻上人只摆了摆手,并未回话。

    半个时辰后,母亲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太上皇殡天——”的声音很快传遍了天阶殿,启明楼上的金钟响彻京城。

    按照父王遗嘱,丧事办得并不铺张,白色的丧仪撤下来之后,春夏的树木繁花还是满宫殿地勃发着。

    从此勤政殿只有南絮一个人用了,父王喜欢的那些书和笔帖都原封不动地留着。过去她总坐在西南角的偏桌上,一抬头就能看见父亲,总是仰头聆听。如今,偏桌已经撤走,南絮自己坐在了主桌上,红桃木的纹路第一次看得真切。面前的笔架上倒悬着一只狼毫笔,也是父王生前爱用的,偶尔南絮会盯着它发呆,轻轻碰触,任笔身悠悠地晃动。从这里望出去,看到的风景很不一样,头顶“建极绥猷”四个大字空空悬着,好像随时会砸下来。

    那段时间唯一值得开心的,是思珞表姐来宫里看她。表姐已经怀孕了,偶尔透露两句和夫君之间不冷不热的关系。思珞比她大不了多少,好像一直是南絮人生的参照物,从前母后催婚的时候没少提她。但如今再没人会提了。

    看着表姐隆起的肚子,听她说起正学着给即将出世的孩子织帽子,直到最后目送那位镇南将军宋岚亲自将她接回去。南絮惊觉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完全看不见未来的地方。

    好在朝堂上要她决断的事情很多,更何况还有父王临终平乱的嘱托,忙起来之后,她便没再多想这些事。她让兰芷和兵部对接,此前让她查的……云深的事,毕竟和乱党息息相关。兰芷比她稍长两岁,果然没有看错,办事能力和忠君态度都很难得,如今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那天是休沐日,终于放兰芷回了家。女王自己一个人在宫中闲逛,本是要去看看绣球花的。但趁着天气好,难忍寻芳问蝶的心,不断踏入小径走上岔路,不知不觉中,竟来到了青松阁的门口。

    老松树已死,这里一直空着没人住,虽然还不至于长蜘蛛网但也是一片凋敝。野草倒是旺盛,在脚下散发出蓬勃的青芳。南絮不知道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她从没想过要再次来到这里。只望着那扇明显积了灰的窗发呆,任由压抑许久的记忆翻涌上来:

    被恶狼袭击后回到天阶殿,特意来看那人,进了院子第一眼便看见他随意披着外套斜靠在丹顶鹤雕花的墙面上晒太阳,一树梨花的影子刚好投在他鼻梁和眼睛上;

    第一回接受赏赐时,他却并没有什么欢喜的颜色,满脸的纠结和无措,拖拖拉拉到底还是谢了恩,一边看着宫人把金石玉器一箱箱往里屋搬一边偷偷打量着南絮;

    他慌忙取了外套披上,急匆匆追出来在月光下说太晚了,要送送公主;

    下雪天在松树下等那人,他把小厮甩得老远跑过去,一边撑伞一边惊喜地问,“公主今日怎么过来了。”

    还有很多很多……这么想着,再瞧一眼那窗棂,眼睁睁地好像那人的影子就映在上面,一盏昏黄的依旧灯亮着。她忍不住走上前去,顾不上脚下杂草勾连裙角的麻烦。

    那面墙还在,经过火灾后虽修复了,但丹顶鹤雕花还是有明显的裂纹,伸手摸了摸果然满是尘埃。她还清楚记得那个位置,于是站了过去,也斜斜地靠着。那天他就是在这里,也是这个样子。可惜,梨花树也死在火里了,如今没有阴影投在她脸上,只有刺眼的阳光。南絮深呼吸一口,闭上眼,然后过去清雅明亮的青松阁在她眼前重建了,连同那个人的笑容、脚步声和身上特有的香气,每一次吐息里全都是。

    一旁突兀的动静将南絮从回忆中粗暴地拽了出来。

    她睁开眼,追了上去,只看见一个青衫男子修长的背影。经过刚才许多回忆和幻想,此刻如堕梦中,仿佛眼前就是云深,伸出手便要抓住他。

    长衫和黑发一齐在风中旋转,转过身来,却不是她期待的那张脸。

    “寒木?”

    “参见陛下。寒木偶然路过,唐突了,还请陛下赎罪。”

    南絮却没有松开手,“偶然路过,能到这儿来,也真是巧了啊”。

    男人屏住呼吸,恐惧感从骨子里渗到皮肤表面。他上一回见到南絮是在女王的登基大典上,只远远望了一眼。上上一回还是在血淋淋的决斗台上,她取出短刀大声呵止他对——云深的进攻。那一刻的恐惧如今在他体内复活了。

    其实跟踪女王本就是冒险,但他还是决定做了。吞不下这口气,想让她再次正眼看看自己。寒木说不出话,低头看着脚下等待着女王接下来的斥责或惩罚。

    但下一秒,南絮扶上了他的眉骨,从上到下仔细端详一番,再开口时语气已软了许多,“许久不见,你还是这么好看呢。寒木。”同时,拿起丝绢给他擦额头上的汗,“怎么还出了一身冷汗呢。看来朕刚才是太凶了。”

    寒木眼见着面前灿烂的笑脸,一时间如同从冰窟来到了暖阳下,不知该如何自处。慌乱中脸色也涨的通红。

    南絮低头笑笑,放下手绢,“好了,不逗你了。许久未曾管过教养院的事了,你们过得可还好?”

    “好,很好,谢陛下惦念。”

    “对了,回去跟王主事说一声,叫人来把这儿收拾一下。以后,你就住在这吧。朕下回再来看你。”

    寒木从没想过这次冒险真的如愿了,甚至比设想中的还要好很多很多。心脏在胸腔中狂烈跳动不肯停歇,从第一次拜见南絮公主到如今,已经过去五年了,终有有机会和她说上这么长的话。望着女王远去的背影,他嗅到方才丝帕的香气还有一丝残存在空气中。而被帕子碰过的肌肤,依然保留着温热丝滑的触感……

    那天南絮没去看成紫阳花,从青松阁出来后径直回寝宫了。

    阳光已经带上了傍晚的橘粉调,她边走边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心想果然——自己还是太寂寞了吗?想起那人紧张的吐息和泛红的眼角,却又忍不住笑了笑。

    屋里的凝神香点了起来,隔着窗户望见蓝粉色的天空,那光明正在一点点消退下去,直到和山峦的曲线一起融化在黑暗中。不知怎地,今天她不想恨云深了,所以在青松阁的片刻中那些回忆保持在美好的状态,没变成伤人的刺。

    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放卷帘了,身后的花瓶中不知何时新换上了两朵紫阳花。

    年轻的女王趴在桌上,盯着窗外逐渐变蓝变暗的天空一动不动。不知年少时在哪里读过的一句诗猛地跳了出来,她一边念一边用手指在桌上盲写: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夜本该像小心翼翼被放下的卷帘那么温柔的,但访客求见的通传搅乱了宁静。

    是兰芷。

    “陛下恕罪,今日得到可靠消息,您之前要找的云深,以及相关乱党,明晚会出现在旧都郊东一带。”看样子是一路跑过来的,说话间忍不住喘气。

    女王不由站了起来,难道今日在青松阁的幻觉竟然是个预兆吗?没想到这一天,就这样来到了。“命兵部李侍郎立即亲自带人追击。”

    “是,兰芷也会亲往。”

    “等等,朕同你一道。”说完她打了个手势让侍女过来帮忙更衣。瞄一眼门外的天,已经暗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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