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一天

    南絮在跑马场骑马时,远远看见风洛身披甲胄,从两排雪松中间走过来。她收了缰绳,摸了摸座下初雪的耳朵,慢了下来,朝他身边走去。

    阳光灿烂,周边的杂草一片金黄,在风中发出簌簌声响。

    “陛下,今日兴致不错嘛。”

    南絮笑了笑,翻身下马。风洛下意识地想去扶她,手伸到一半才觉得不对劲,低头退了两步。

    “将军,有什么事?”

    “哦,是……”他抬起头,“眼下旧都叛军主力已到涿州境内,他们此前虽有几场胜利但也损失惨重,缺少喘息之机。卑职此前仔细研究过涿州的地形,也和附近几个郡县的守军取得了联系,眼下正是全力出击,一举歼灭叛党的好时机。”

    “所以,你要调兵?”

    “陛下明察。”

    南絮站定,边脱手套边思索,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万一真让他们突破了涿州的防线,天阶殿里恐怕很快就能闻到硝烟了。“这场仗,你有多少信心?”

    “臣请命亲自带兵,如此能有十成把握。”

    “若朕不准呢?”

    “那么,臣推荐宋岚将军,大约也能有六七成的胜算。”

    没想到思珞表姐的这位丈夫似乎也有些能力。南絮回头看他,“那就他吧,你还是得留下来拱卫京城”。

    此时已是风洛牵着马了,他点点头。

    跑马场上又扬起了尘埃,马蹄哒哒响。风洛站在雪松翠绿的影子里回头望,只见到南絮高贵的背影。过去做驽伊士时他尊重她,害怕她,只盼着隔得远远的永不相见才好,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这么迷恋她。现在算什么呢?既好像实现了当时的梦想,不再是贵族的玩物而是堂堂正正的自己。又好像完全跑偏了,他陷在迷恋君王的幻梦里,那个踏踏实实想“娶妻生子”的年轻人不见了。

    他转身离去,握紧手中的剑鞘,蓝宝石坚硬的质感在手下摩挲得已有些温热。

    但真的不行吗?如今陛下早已停了选夫婿的事宜,祁庆安那个权臣也被处死,只要……只要把旧都这伙叛党解决了,会不会,自己还能有机会?心中越发凌乱,脚下的步子也不觉加快了。

    太后启程去雨山岛的那天,阳光好得不像话,晒在皮肤上甚至有些烫。她最终还是不想带上玉泽一起,“让妹妹留在天阶殿陪你吧。或者,等以后有空你带着她一块来看哀家。”看着母后有些回避的目光,南絮便没再坚持了。只是,连走都不告知的话,可以想见到时候玉泽会有多伤心。

    但此刻,她也很伤心,说不出来的伤心。母后所说的“以后有空”四个字,为什么越听越难受。不应该啊,没什么的,肯定很快就能再相见。她绝不想让母后看见自己落泪,于是用力掐自己的手,指甲都陷进肉里了,用痛感驱散悲伤。

    “今天是大晴天,好兆头,母后去了那,肯定能很快康复,再也不头疼了。”

    母后摸着她的头,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轻声细语的。“哀家确实想去雨山岛,想来是因为在那边有过许多美好回忆。这两天思来想去才发现,之所以当时会那么开心,其实是因为在那里我们一家人过得如平民百姓一般。没有奏折,没有宫廷礼仪,也没有整天要防范和算计的人。”

    南絮眨眨眼,不太明白母亲的意思。

    当时头顶的乌云暂时遮住了太阳,穿过树丛的风吹在脸上有丝丝凉意。母后的手握住她的,指尖和声音都在颤抖。“万一,哀家是说万一……你千万记着,母后还在等你。咱们就做一对平民母女,说不定会更开心。”

    南絮的心砰砰跳起来,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临上轿时,母后的心情又变好了,她埋怨自己刚才说了糊涂话,让南絮别放在心上。轿子悠悠地抬起摇荡起来,向门外移动。

    南絮看见母亲把身子伸出来,举着雪白的手绢跟自己挥了挥手,阳光下她的样子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南絮宁愿做转身离去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都只能做那个看着别人离去的人。醒悟到这一点,她回应的的笑容更灿烂了。挥手的样子几乎像个小孩,就差跳起来了。仿佛刚从学堂回来正要投进母亲的怀抱。

    当天晚上她才明白,听到母亲那句话自己的真实感受是什么。没错,松了口气,好像一根绷紧的弦突然松了。这很不应该,但就是真实的。她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接受文武百官朝拜,和他们讨论一些看似生死攸关的大事,但始终心内恍惚、似乎走在无边荒原里,迷失了方向。这样的自己,好像被母后的一句话赦免了——她说,做一对平民母女也很好。

    南絮笑了笑,她发现被赦免之后,自己反而更有力量面对眼前的真实处境了。甚至算得上饶有兴味:“幸福即将开始”的天真早已被抛开了,她面对自己的人生,也像对待读了一半的话本,好奇地等待着翻开下一页的时机,试看自己将被带往何方。

    母后离开不到半个月,便传来了宋岚在涿州城渡河边大破敌军的好消息,京中上下一片欢腾。女王陛下在宫中设了小小的欢庆宴席,紧绷了许久的天阶殿,在丝竹声和酒香里,终于有机会短暂地松了松手脚。风洛和兰芷一左一右地陪坐在南絮身旁。

    论功居首的自然是风洛。他准确的判断力,快速果决地调兵遣将,以及对渡河区域地形出神入化的利用,都对战役的胜利有不可磨灭的作用。他自然也是格外的高兴,一杯接着一杯,几乎没有停下的时候。好在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醉意。而兰芷却眉宇间隐隐裹着忧愁,无论饮酒还是进食,似乎总有什么噎在喉头,不吐不快却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风洛拜别的时候,夜已安静下来。案桌上的玉盘珍馐、美酒金杯反射着灯光,竹林轻柔地摩擦着头顶的屋瓦。

    “将军,僭越了,日前听到一些传闻,在此斗胆向您确认。”兰芷还是开了口。

    “兰芷大人客气了,但说无妨。”

    “有些人嚼舌根子,说是将军您为了有足够的力量支援涿州宋岚将军那边,不仅将调遣了其他地方的兵力,连京城的守军都抽调了五分之一出去支援?”

    风洛愣住了,忍不住看了南絮一眼。

    “是。京城守军一向属于超饱和状态,且这一战事关重大,卑职也是想保全万无一失。”他向南絮低下头,“请陛下责罚。”

    南絮挥了挥衣袖,“算了,罚你什么。既然说了调兵遣将全权交由将军负责,这点权力你还是有的。”

    “陛下,京城守军地位特殊,不可轻易——”一向恭顺的兰芷此时竟当面据理力争起来。

    “把他们召回来吧。”南絮站了起来,身前悬着的环佩和珠链发出悦耳的碰撞声,“朕想,这么些人,不至于影响宋岚将军后续的表现吧?”

    “是,眼下大局已定,看来是卑职此前过于紧张,高估了旧都李家的实力。卑职明日一早就去办。”

    事情解决了,南絮亦觉得有些累,便由侍女扶着,回寝殿休息。她想,这算不上什么大事,无论怎么看危险都离天阶殿很远,当然她很欣赏兰芷的谨慎。

    刚回来,就看见翠柳一脸难色地禀报说,三殿下玉泽公主不见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

    “说是午膳还正常用了,晚膳时就不见人了。”

    南絮自然知道她堂堂一个公主不可能青天白日地被人掳走,但还是问了一句,“确定她是自己走的吗?”

    “回陛下,多半是。那边侍女发现公主自己收拾了些细软,把平常最喜欢的几件衣裳带走了。还有公主的贴身侍女也不见了。”

    “明日一早就安排人出宫去寻吧。”南絮坐定,明白妹妹的走肯定和母后有关,但她是不顾一切地去寻母后了呢,还是因为母后的不辞而别心生悲痛而负气出走呢?不好判断。不过一向软弱长在深宫的妹妹,居然做出了不告而别这样决绝的事,倒是有几分叫她刮目相看。

    “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她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在侍女关上最后一扇窗之前,夜风悠悠地吹进来,枯叶飘落的哗哗声清晰可闻。南絮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多事之秋。

    临睡时,她将卸下的珠钗和金篦收进妆奁,无意中碰到了最后一层,涂着金漆的小抽屉开了,一枚白玉的平安扣安静地躺着。过去这种情况也发生过几回,她都是立刻堵泉眼一般地将抽屉关上。但这回,她停在那看了一会,玉上飘逸的云纹发出幽幽的光,终于忍不住伸手拿了起来。对镜自揽,慢慢戴在了脖子上。

    这没有什么,本来就是自己的东西,既然留着没扔,怎么不能拿出来戴了?不能可惜了这上好的和氏玉。她在心里对自己解释,这绝不是向思念屈服。

    当平安扣不再是拿出来时那么冰凉,而是和她的体温融在一起变得温热时,屋外的风声听起来格外凄惶。她没有向思念屈服,当然思念也不肯放过她。通过早晨盛开的红灿灿的山茶花,通过一枚突然冒出来的平安扣,通过画笔下流淌出来的清俊线条,不断捶打她的意志,仿佛誓将那早已离去的人在她心中复活。

    她没有屈服,只是稍微松懈了一下,开始幻想,过去五年了,云深……如今该是什么样子呢?变得更结实了,皮肤更粗糙了,身边已经有别人了,或许已经做了父亲?在他曾向自己描述过的那片草原上开心驰骋,牧马放羊?等发现这小小的松懈竟像带了刺在她肺腑中翻滚碾压时,她紧紧揪住锦缎的被子,停止了畅想。

    后来风也平静了下来,或许因为宴席上喝了些酒的原因,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但谁也没想到,这漫长的一天还没有结束。当慌慌张张的人声响起,朦朦胧胧的灯盏点亮,她在半夜惊醒过来。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被这样叫醒,而门外的那个声音,正是兰芷。

    心突突跳起来,兰芷走进来的脚步声散发出强烈的寒意。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不可能这样的。

    “陛下,有反贼趁夜色偷袭,正在用火攻城。京城南大门的守军已死伤一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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