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繁华过

    天阶殿宫门大开的时候,日头已开始西斜。乌鸦的叫声从远处传来。

    一人一马的身影出现在门中。马蹄声哒哒响起,他手中的长枪也在地上划出痕迹来。闪着银光的枪头上还滴着血,留下弯弯绕绕如长蛇般的印子。那是风洛的血。

    他想天阶殿里还有能一眼认出自己的人吗?刚交手的时候,风洛就完全没认出来。任由络腮胡在脸上肆意生长,一双眼里都是狠厉的杀意,脱去了潇洒飘逸的长衫穿上兽皮甲胄。五年过去了,认不出他很正常。甚至连他也不确定,自己还是不是那个云深了。

    那么,她呢?她还能认出来云深吗?

    记忆里始终井然有序,香气氤氲的天阶殿,此时已乱作一团。倒在地上的盆景、尖叫着四处逃窜的宫女、散落在地上的布匹玉石以及满地无人清扫的落叶——天阶殿已经被他撞碎了,七零八落地摊在眼前。

    那么,她呢,她还在吗?

    计划中至少可以早两个时辰进来的,风洛是那个变数,严重影响了进程。

    首先,他本以为凭借之前和风洛的关系,可以直接策反他加入自己的队伍。虽然他自己也承认这想法有点天真,但绝不是没有可能。其次,他以为在自己明显占据上风之后,风洛会识时务地投降或者逃跑。毕竟那小子的人生理想是安定地“娶妻生子”,而据云深所知他还没有成家,自然会珍惜性命。

    但猜错了。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顽强抵抗,以至于对于风洛“大将军”的名号,算得上心悦诚服。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一个人真的抵得上一支军队。他珍惜风洛的能力。

    马上长枪相抵的时候,他说:“你没有胜算了。现在收手,我绝不杀你。”

    风洛此时已认出他来了,咬着牙,将长枪顶了回去:“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前进一步。”

    “你想拖延时间?”云深留意到他的眼睛不断瞥向城墙那边,似乎在等待什么信号。

    果然,一只五彩的小旗子在女墙的凹陷处升起。风洛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本已疲惫的身躯似乎又重新聚集起力量。“我是陛下亲封的镇国大将军,绝不会弃城而逃的。”

    云深心中一怔,继而勾起嘴角笑了起来。所以他的意思是愿意为她去死?他说到“陛下”两个字的表情,像极了过去的自己,不会有错的。难道传言中,他们有关系……竟是真的?

    又是一阵长枪飞舞,火花四溅。无论从哪个角度,活捉风洛都比杀了他更有用,但是云深看准了机会,还是一枪贯穿了他的胸膛。风洛翻身落马,嘴角涌出浓稠的红色。云深用力将长枪抽出来,滴滴答答的血滴在风洛华贵威风的甲胄上——那也是他的“陛下”特意赏赐的吧。

    士兵们已按照命令去四处搜寻女王的踪影了,云深下了马,有些恍惚。他突然意识到女墙上为风洛扬起的旗帜代表什么意思,她难道已经离开了?当时就应该尽快结果了风洛直接进来的。

    这么想来费尽心机写的那张纸条倒是可笑极了。

    启明楼的影子在夕阳下拉的老长。再次走过玉廉桥,他拼命压制着那些折莲花、游船、垂钓的往事,但它们似乎雀跃无比,在他心底蹦的老高,不断叫嚷着自己的存在。佩剑握在手里,双腿发软,呼吸也变得厚重起来——虽然眼前只是枯枝残荷的单调画面。

    身边的春生突然说道,“那老婆子是谁?嘴里好像在哼哼唧唧的。”

    云深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站在桥下、半截腿已没入水中的竟是王主事。只是脸上没了一贯的精明,反倒是有些痴傻的欢乐。

    王主事脸上带着平和的笑,那是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笑容,叫人看着发颤。她望着遍布衰荷的水面,断断续续哼唱着。

    “干荷叶——色无多——不耐风霜剉/ 贴秋波——倒枝柯——宫娃齐唱采莲歌——梦里繁华过。”仿佛她眼里看见的仍是曾经教养坊人丁兴盛,天阶万世一系的盛景,每个人都还是巨狮神虔诚的信徒。

    云深没有去叫她,任由河水淹没了她的整个身子,最后只泛起一圈涟漪、几个水泡。他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剑,继续往前走。

    果然无论是寝宫还是勤政殿还是宗祠,哪里都没有她的影子。云深坐在红木的桌边,缓缓摸着桌子的纹理。或许几个时辰之前,她正是在这里用过早膳呢。

    一手捡起被撕碎的纸条,只能看见残破的“年”、“见”、“安否”几个字。她把信笺撕了、扔了,她根本就不想见到自己。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呢?整个空间中都是南絮残留的味道,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未曾改变。她现在……在哪呢?

    云深突然慌张起来,五年来第一次这么慌张。外面的世界很大,天阶殿很小。如果他千辛万苦重回天阶殿,却找不到她。那么在外面的茫茫人海里,还要花多久才能找到她呢?像一只玉石从他手边滑入海里,像一片叶子飘到了广袤的森林中。这么想着,竟恨极了风洛,竟有回头去将他千刀万剐的冲动。

    他终究走了出去,虽已不抱希望,总还想试一试。或许她正藏在哪个一般人想不到的角落里。

    夕阳红灿灿的,瑰丽的云霞铺在天边,居然是这么风和日丽的一天。但血腥味在风里没有散去,天下就要大乱了,正如眼前的天阶殿一样。

    长长的走廊安静极了,他的脚步声像投入水中的石头泛起涟漪,在朱红色的墙壁间不断回响。转角处撞上来的那个小厮,似乎是消息比较不灵通的,现在才想着逃走。但看他怀里塞得鼓鼓囊囊,或许更有可能是比较贪心的——一路上云深已见到太多:缺位的花瓶和孔雀翎,丢了宝石眼睛的女神像,以及洗劫一空的香料库……。不知道,这回他怀里揣着些什么呢?

    “你是什么人?”

    那人看着年纪很小,或许刚进宫不久,本就通红的脸被这么一质问,简直要滴出血来。他抬头看了云深一眼,似乎被吓到了连忙伏地磕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的只是御膳房打杂的下人,家里还有老母亲,请饶我一命啊。”

    云深并不被他的话所打动。但还是蹲了下来,捏住那人的下巴:“我问你,女王陛下,在哪?”

    “这……这小人哪里知道。早些时候,陛下说让大家可以收拾东西出去,想必陛下本人早已离开了吧。”

    云深叹了口气,将他放开。那人因过于紧张,一下子跌坐下去,怀中的包袱掉落。有东西漏出来,是几卷画轴。其中一卷已兀自在灰蒙蒙的地上展开了——一大片青绿色,河流、码头、拱桥的倒影、天边的夕照。

    云深本想将人交给手下处理径直离开的,却被这画吸引了注意。他认出来那是玉廉桥边的小码头。而在画面中央的,是一件青衫,拿着莲花的手,沾湿的黑发,一段湿淋淋发光的脖子,眼角一抹绯红的笑意。

    他愣在那里,说不出话。五年前的初夏,刚从河里捞完莲花爬上岸的云深似乎从画里走了出来,迎头给了他一拳,天昏地暗。他蹲下,抚摸着画纸,仔细去查看落款,发现果然是南絮所画!时间竟然就在半年前。

    察觉到他的异样,一旁的春生主动上前扶住。“将军,你没事吧?”等他也看清那画像上的内容,忍不住调侃了一句,“想必是女王陛下的哪位男宠了。别说,看着很眼熟呢。”

    根据那个小厮所说,他最后找到了他偷画的地方。就在勤政殿不远,斜穿过一小片桃树林就是。他让人等在外面,独自走了进来。但进去的一瞬间,就意识到还是大意了,那该死的小厮为什么没有说满屋子都挂满了画。

    他以为自己很了解天阶殿,很了解南絮,但原来不是这样。单单一间屋子就震得他目瞪口呆。

    除了进门的这边,其他三面墙上都挂满了画。而画中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过去的自己。好像无数面时光的镜子,反射着天阶殿过往静好的一草一木,以及他在这里留下的欢笑。是的,他都快忘记自己还会这么笑了,纯粹的、甜蜜的、充满期待的。

    跑马场上白衣黑马、潇洒奔驰的身影;端坐画舫船头,安静垂钓却偏过头来似笑非笑的脸;玉廉桥上夜浓黑一片,被一盏暗灯照亮的,翘首以待的男子立像;在凉殿的茉莉花盆景边,面对棋盘蹙眉思索下一步的样子;坐在床边,一身纯白的单衣,长发都放了下来,伸出纤长的手指、满脸凄哀的样子……

    五年来,他拼命遗忘的东西,在踏进来的一瞬间,当视线扫过这满墙的线条和色彩时,全部都想起来了。它们争前恐后地往前挤,他甚至感到脑袋被拥挤的记忆塞满,胀鼓鼓的有些疼。

    他想起来了,过去像个傻子一样爱她,不惜放弃所有的感觉;过分幸福和过分痛苦的感觉;触碰到她皮肤的感觉,她咬在自己肩膀上的感觉;心都揪在一起,挽留她不要走的感觉……全都想起来了,像滔天洪水冲断了堤坝,朝他涌来,将他淹没。

    真是可怕的地方,怎么就如此轻易走进来了呢?

    他坐下,双手撑在大腿上,拳头紧握,呼吸沉重。她走了,这里却留下一屋子云深的画像,到底算什么呢?她在提笔画这些画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明明,明明……是她自己说的,云深只是没用的累赘而已。

    捂住心口,突然意识到或许这就是所谓“天罗地网”吧,他的灵魂始终被困在这里。过去五年来,没法和任何人重新开始,无论是感情上,还是身体上。他明明早就忘记她了,早就把天阶殿、教养坊所有的痕迹都洗的干干净净了。但因为有这样一间屋子,聚集了无数个云深的碎片,用无形的丝线牢牢绑住了他。

    而她呢?光是他听说的男宠就一只手数不过来,更不用说风洛和祁庆安这种了。她没有被绑住,她在不断往前走。如果没有出事的话,或许她此刻应该已经和选定的夫婿成亲了吧,礼部为她挑选的,“合适的”夫婿。

    他又望了一眼画像上风流清俊的男子,同时联想起早上洗漱时在水盆里看到的那张长满络腮胡子的敷衍的脸——他们是同一个人吗?早就不是了。就好比,他认识每一张画像上的“云深”,但如果喊一声,他们之中有谁会认识他吗?必定是没有的。

    他在里面呆了很久,直到起身的时候心不再痛了。

    “所有的活口集中起来,晚上我亲自审讯。必须问出女王的踪迹来。”这么说的时候,他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可怕的侧脸,就如京城中人们现在所传的那样,真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死神”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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