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的开端

    天阶历627年,清晨,南絮公主比平常醒得都早。

    没有开口叫侍女,她自己绕过珠帘,推开了雕花的窗户,只想望望对面花园里新开的春花。一枚花环意外地映入眼帘,黄色和粉色的月季还带着露珠,但似乎不够新鲜,是昨夜被谁送来的。她心里有一个人选,向外稍微张望了会儿,便把花环拿进来了。

    过去一直秉持着“幸福即将开始”的信念,自认为一直以来的生活,简直堪称完美:封号“寿昌公主”,闺名南絮,同辈三阶贵族多喜欢直接称呼她“南絮公主”。身为烟扎国的长公主,受到父王母后的宠爱,头上还有个太子哥哥为自己遮风挡雨,更有丰富的社交游戏等着她。

    但一想起心中以为送花环的那个人,她便觉察出这完美中存着一丝缺憾。就像精美的瓷瓶上裂开了一条极微细的缝,虽然不注意甚至都看不出来,但就是这么一条缝最后可能会把瓶身整个撕裂。

    她觉得是他送的,如果更诚实一点,她只是希望是他送的——云深,她名下归属的一百名驽伊士其中之一。

    驽伊士是三阶贵族专属的奴隶,拥有驽伊士是真正成人的标志。放眼整个烟扎国,能拥有一百名驽伊士的也只有他们这样的嫡系天阶家庭了。母后曾经告诉她,“驽伊士”是古语里“哭泣的玩物”之意。这么想着,南絮摩挲着手中的花环,只觉缺憾的裂缝又变深了一点。

    正式见到云深,就在自己的成人礼之前大约三个多月。

    三年前的春日午后,她半卧于孔雀屏风前,在教养坊的王主事身后见到了即将归属自己的驽伊士们,乌泱泱的一百人、两个队列。惊人的美丽在他们抬头的瞬间爆发出来,南絮虽然有所准备还是瞪大了眼,这些精挑细选、甚至可以说是培育出来的美人从此就是她南絮公主的所有物了。

    但实际见到云深还要追溯到更早的时候。他进入天阶殿的第一天,被许多高大的紫衣人押送着经过南絮身边,满脸倔强,泪痕未干。

    她那时才13岁,疑惑地问身边的嬷嬷,为什么这人14岁了还要送进教养坊,会有人愿意要这么晚进来的“野生”驽伊士吗?他们还来得及把他培养成合格品吗?结果是,她一句话让他做了自己的驽伊士,还顺便给他取了名字。

    那天云层像雪一样厚厚地堆积在红墙的一角,精瘦的男孩身后是瓦蓝的天。“你以后就叫云深吧。”南絮一身红装,试图表现得倨傲一点。而当时的他只是握紧了拳头,还没学会像个驽伊士那样低头回避,拿深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满是不甘和仇恨。

    一阵风吹过,眼见太阳已爬出了东边的山峦。南絮摇摇头企图把混乱的思绪晃出去,终于唤窗外候着的侍女们进来帮自己更衣洗漱了。

    晨光斜斜照进屋子,纱帐轻摆,铜镜中映出南絮摄人心魄的眉眼和乌黑的长发。

    侍女一边梳头,一边忍不住感叹,“三年前成人礼的时候,就有诗人说公主‘艳光动天下’。他们若是见了现在的公主啊,还不知道要怎么夸呢。”

    南絮笑笑,美貌也是她原本一直自信“幸福即将开始”的因素之一。“别贫啦,今日的发髻可不能马虎,用完早膳之后要赴思珞表姐的约呢。”

    侍女笑答,“好的,好的”。伸手去打开了妆奁,各式金钗珠翠在晨光下熠熠生辉,衬得镜中面庞愈发动人。

    不料,屋外急促的脚步和通传声瞬间打破了宁静。

    来人是教养坊的王主事,很快便得了准许进来,而侍女同时退了出去。

    “请恕奴婢唐突。今早教养坊点卯发现,有两名驽伊士失踪了。”

    公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从镜中转向来人。

    “是云深,和千羽。”

    “失踪?”公主似乎还不能理解这两个字代表的含义。

    王主事跪了下来,“是奴婢失职”。

    这下她懂了,失踪就是字面的失踪,那两个人不见了,不知在哪里,反正已不在天阶殿了。“难道不该说是逃跑吗?难得,居然真能让这种事发生?”

    这类事件虽极其稀少,但都非常重大,所以早有成套的规定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如果按照流程,直接出动暗影卫和稽查犬,并且在全国张贴搜捕告示的话,他们一旦被找到,将面临最可怕的刑罚直至死亡——在烟扎国,没有比背叛饲主的驽伊士下场更惨的了。

    南絮的心情被破坏了,安放在桌边的花环此时已枯萎地近乎丑陋,多看一眼都觉得难受。一把将它扔在地上,几片朵瓣散落开来。

    “还请公主定夺。”

    照南絮心里的怒火,她本想直接出动暗影卫用最快的方法找回两人。但那条缺憾的缝隙死死地缠住了她。

    “先对外说这两人抱病不宜外出,私下出动你的人去把他们找回来,越快越好。我知道,你有办法。”

    王主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急匆匆快步告辞。

    等她正要走出门口时,公主忍不住起身问道,“你觉得他们俩为什么逃跑?”

    她又补了一句,声音里有微不可闻的颤抖。“跟据你的了解——算是私奔吗?还是恰好结伴离开?”

    王主事恭敬地回答说“尚且无法判断”。

    宫中早有日渐成风的传言:南絮公主对待云深不一般。即使是考虑到他曾经在狩猎时用身体为公主挡下狼的利爪,护主有功的事迹,也还是让人觉得不一般。回程的路上,王主事细细回想刚才的一幕,终于意识到公主对待云深的“不一般”程度或许比传言中还要更深。

    室内又恢复了平静。发髻头饰都已整理好,南絮公主空盯着镜子却无心欣赏。

    私奔?她突然很想逆转时光抽自己一个耳光,居然问出了这样的问题,还是面对王主事,用几乎可以算是战战兢兢的态度。她想得到什么答案,寄希望于王主事会否认那两人的“私情”嘛?

    “这不是你身为饲主该关心的问题!”母后若是知道了,一定又会用冷冰冰的话敲打自己,光想想就一阵胆寒。

    或许自己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吧。毕竟她没法说服自己不去在意这件事。他们一定是私奔了,因为自己刚刚剥夺了他们合法在一起的机会。

    半个月前,王主事递上了一份火红的花名册。她说是时候让公主名下的一百位驽伊士也开枝散叶,为教养坊的未来添砖加瓦。南絮问多出来的几个单独的名字是怎么回事,王主事回答说是综合考量了体力、容姿和性格后,为公主挑选的“玩伴”备选。她“哦”了一声,假装不受震动。

    然后在左边,整齐排列的名字里,她看到云深和千羽并排在一起。就像他们在世人眼里的印象一样,同期里唯二不是“家生”的驽伊士、彼此惺惺相惜,成人礼上一左一右陪伴在公主身边的对称位。

    耳边响起千羽一声声叫“云深哥哥”的亲昵语调,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切荒谬极了,她所谓“饲主”的权力却每每让自己难堪。大笔一挥,把两人的名字圈住。

    “除了这两人,其他都按照王主事原来的意思办。玩伴什么的,还是先暂缓吧。”她还不太能理解其他贵族们对“玩伴”的热衷。

    果然不出两天,那人便来找自己了。橘黄色的夕阳里,窗台茜草投影在地上。脚步声由远及近,无论怎么努力不当回事,她搏动的心跳还是清晰可闻。

    “请公主准许我和千羽在一起。”

    明明在她预料之内,听完心还是凉了半截,只好举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为什么我应该准许呢?”

    “因为,我们两情相悦,是真心的。”

    南絮在心里自嘲,她不学无术,算是读各种才子佳人的话本长大,这样的句子在故事里读过千百回,没想到现实里第一次听居然是扎心的痛。

    “那你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云深抬起头看进她眼里,却又回避了目光,“请公主成全。”

    “之前还说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这么快就两情相悦了,进步神速啊。”

    云深用力动了动喉结,似乎是把想说的话压了下去。

    “那你说说看,喜欢千羽什么地方呢?”对面又是沉默。

    “明明是自己找来的,却偏偏问什么也不回答。不过,想必在千羽妹妹面前,你定不是这个样子。”南絮苦笑着,开始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云深夺下她的酒杯时,天已经黑了。南絮说她很怀念在繁城的日子,他说她喝醉了。

    但南絮清楚她根本没有喝醉,不然她一定会拉住他的衣袖,不顾一切地问道,“如果你要和千羽在一起,那为什么一次次地舍身救我,为什么给我送伞,为什么记住我说的每句话,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但是她说不出口,即使真醉了,也说不出口。

    偶尔会堕落地想,如果自己也是一个驽伊士多好,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拉住他、问出口。但是作为南絮公主,她却永远无法向自己的驽伊士发出那样的质问,会被所有人耻笑吧。

    而且她害怕即使问了,答案多半也是可怕的:他只是在履行职责,对饲主奉献忠诚和服从。啊,完美的教养坊!

    思绪万千,她终于意识到最可怕的一点:如果人找不回来的话,那晚水蓝色袍子渐行渐远的身影,将是她此生见到云深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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