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乱发生的太快，相佑宜笔尖悬于空中，墨水滴落，在书纸上晕开一朵朵墨花。
“不好，是书制局的。”
相佑宜急匆匆搁下笔，在柳沁耳边轻声道，“他们怎么会来？”
“书制局？”柳沁簇起眉，她对书制局这个名字略有耳闻，先前和唐忠闲聊时，听他提过一嘴。
书制局原是替朝廷发行书册的，后来民间书坊兴起，书制局便多了监管民间书坊的职责，但本朝民风开放，自从各家书坊开始卷教辅起，书制局对书坊发行书籍就宽松了许多。
只要书坊在书制局有登记，便可自由经营、发行、出版书册，书制局每年会随机抽查书坊印刷的书册。理论上书坊能发行的书册类型有限，但只要银子到位了，书制局也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京中各书坊同书制局也有些灰色交易，毕竟和科举相关，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游离在律法边缘的产业。
相佑宜搁笔，不动声色地将面上的面纱又往上掩了掩，缕缕青丝遮掩脸颊，她快速起身躲到翠微身后，低垂眉目，拉了拉柳沁的衣袖。
“怕是来找茬的。”
相佑宜低声说着，余光瞥向那位身着官袍的男子，“他是书制局的张有林，我曾跟着爹爹见过他。”
柳沁回捏了下相佑宜的手，定了定神，端起笑走上前，朝张有林行了个礼。
“柳沁见过张大人。”
张有林面色不善，官服的袖子往身后一甩，鼻子冷哼一声。
围观群众此刻也安静下来，八卦的眼神带着些许怯意，在柳沁和张有林之间流转。
柳沁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头微微低下，笑容逐渐凝固。
书制局的人为什么会来找她？难道是赌场的人搞的鬼？
柳沁起身，照影不作声地向前一步挡在柳沁左前方，手握着剑柄，戒备地看着张有林。
“不知张大人今日来访所谓何事？”
柳沁清了清嗓子，看向张有林。
“柳老板自己做的事，还需要本官替你复述吗？”
张有林眼神略过照影，冷笑一声。
“怎么，柳老板还想让人拿剑吓唬本官不成？”
柳沁轻轻拉了下照影，脸上还是带着生意人的笑，“怎么会，张大人误会了。”
“翠微，小真，去给张大人沏壶好茶。”
翠微反应过来，快速扯了下相佑宜的袖子，担忧地看了柳沁一眼，端着手便朝里走。
“照影，去库房第三排第一列的抽屉里把账本拿来，想来张大人是要查账的。”
照影没有犹豫，领命往里走。
库房第三排第一列抽屉里放着把钥匙，可以打开暗门，再走一段路，相佑宜便可离开书坊。
柳沁又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吩咐道：“要上好的云青，王爷前些时日送来的，我放在棕木柜了。”
翠微脚步一滞，旋即应下，快步离开。
柳沁转身，又对上了张有林打量的目光。对方的眼神落在柳沁腰间的那块令牌上，再看向柳沁时，带上了几分深意。
柳沁佯装不知，不经意地摘下腰间的令牌递给芳姨。
“芳姨，帮我收起来吧，今日忙碌，令牌跟着我磕磕碰碰的，要是碰坏了，王爷可要气我了。”
芳姨会意，小心接过令牌收进盒子里。
“王爷哪会气小姐，留令牌给小姐，也不过是希望他不在的时候王府能护着小姐。”
张有林脸色微变，若有所思地看着柳沁。
难道真如民间传闻那般，摄政王与这女子有情？
“有人告到本官这儿，说柳家书坊发行的图书有违祖宗礼制，教唆女子反抗三从四德。”
张有林的语气缓了缓，他的手下从书坊架子上找来了几本在售的书，张有林皱着眉草草翻阅一番。
“柳沁愚钝，还请张大人明示。”柳沁心知今日必有一劫，心下一沉，指甲快要嵌进肉里。
被张有林翻阅过的书册被随意地丢在地上，他似乎有些烦躁，又像在找寻什么东西，最后他拿起了书坊今日发行的新作《女将风华》。
柳沁内心忐忑，虽然《女将风华》已经被她删减了称帝部分，删去了指示性较强的部分，可她还是有些不安。
说到底是题材有些擦边，要是被扣上逆反的帽子就不好了。
柳沁忽觉得自己脖颈一凉。
如果张有林有心治罪，相佑宜跑不了，她也跑不了。
相佑宜是将门之后，皇上或许能看在相家满门忠烈的分上宽恕她，可她柳沁不过一介平民。
她深呼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思绪却愈发混乱，如繁杂的细线，恐惧感裹挟着她，连着呼吸也有些不稳。
隋昭或许能再救她一命，但真要定罪，隋昭救她，会不会也被扣上谋逆的罪名？
柳沁背上竟生出一层冷汗，她的手紧紧交叠，手指绞在一起，指甲不自觉在手臂上掐出道道红痕，她却像感受不到痛。
张有林一页页翻阅，书纸翻动的声音此刻却像打在柳沁身上的鞭子。
柳沁咬着下嘴唇，这次是她疏忽了，只顾着书坊盈利，抱着侥幸心理把《女将风华》抬上来。
她的余光略过书坊众人，大家都担心地看着她。
翠微端着热茶匆匆前来，张有林脸色铁青，抬手将《女将风华》甩向柳沁。
翠微下意识跑去护住柳沁，脚却一滑，手上的茶盏飞了出去，热茶洒了自己满身。
柳沁扶起翠微，翠微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姐，照影带着相小姐出去了。”
柳沁眉目低垂，替翠微拍了拍被水濡湿的衣裙，安心了些。
“柳沁！你怎敢发行此书！”
张有林声如洪钟，用力拍向桌子，似乎连书坊的空气都被震了一下。
李辉紧紧抓着李耀的胳膊，身子不住地发抖，若不是唐忠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他怕是早就腿一软摔了下去。
“你可知这是造反！”
此言一出，围观群众皆是哗然，议论声渐起。
柳沁紧握着拳头，不自觉向后踉跄两步，堪堪稳住身形，她抬眸看向张有林。
来了，她猜得果然没错。
“张大人，造反可是诛九族杀头的重罪！”柳沁提高了音量，定定地看着张有林，“大人，凡是要讲证据，这样的罪名民女担不起。”
张有林反笑，“柳沁你不必嘴硬，书制局既管不了你，圣上自有定夺。”
说话间，张有林的随从已经快速地从书架上把柳沁书坊出过的所有书收起来，围观人群的议论声更大，突然有一衣着朴素的妇人扑出来，几下爬到张有林脚边，扯着张有林的衣摆。
“大人，可千万要查封柳家书坊啊！我家孩子自从来这儿买了话本，跟着了魔一样，天天嚷着女子独立，甚至自作主张去要退了我跟她爹给她定下的婚约啊！”
那妇人哭得忘我，手指着柳沁，“都是她，都是她发行的书！”
张有林冷哼一声，“柳沁，这便是你书坊做的好事！”
“张大人，我作证！我家婆娘也是自从买了这书坊的书，变得不可理喻！这荼毒人心的东西，必须销毁！”
唐忠额头青筋暴起，他正欲上前与他理论几句，却被柳沁拦下。
“柳沁她连她父母都不要，她能发行什么好书？”鹿氏挺着大肚子，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柳沁神色微变，鹿氏怎会在这里？
鹿氏衣着锦缎，脸色红润，面上带着讥笑，“柳沁，你倒是胆大包天，竟敢谋反。”
听到这话的柳沁嗤笑，“你是不是忘了，若我真有谋逆之心，你和柳江也难逃一死。”
鹿氏脸色一变，又像想起了什么，安心地笑起来，“柳沁，你往日出卖色相，摄政王保你，而今他离京归期未定，你看这次谁会救你。”
柳沁渐渐冷静下来，今天的变故，像是有人专为她设下的局。鹿氏的出现太过偶然，她该是惧怕隋昭的，可今日她却出言不逊，话里话外都要将柳沁和隋昭联系在一起。
谋逆，书制局，摄政王。
幕后之人的最终目的是隋昭？
柳沁心一惊，难道是把她当作跳板，想把谋逆的罪名安在隋昭头上？
“我与摄政王并无私情。”柳沁一字一顿，眼神掠过在场所有人，最后转向张有林。
“柳家书坊的经营由我一人做主，还望张大人公平公正，莫要冤枉他人。”
张有林袖子一挥，立刻有随从上前扭住柳沁双臂，“委屈柳小姐跟老夫走一趟了，查封书坊。”
柳沁没有挣扎，只是押着她的人手劲实在大，柳沁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气，被推着往外走。
照影拿着账本匆匆赶到，见此情形，剑鞘快狠准地打在张有林随从的手背上，柳沁有了片刻喘息时间。
那趴在地上控诉柳沁的妇女不知何时已悄悄离场，鹿氏左手扶着腰，趁柳沁经过时装作站不稳的样子，惊呼着撞向柳沁，柳沁觉着自己的手臂好像脱臼了，却只能咬着牙。
冷汗从额头留下来，柳沁脸色苍白，却还是被推搡着往外走。
“张大人，且慢！”
裴良玉翻身下了马，几步走到张有林面前，脸上带着客气地笑，声音却冷冷。
“我与沁儿婚期将近，不知张大人要带着我的未婚妻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