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

    苗疆龙虎山中,阴冷幽暗的石室之内。

    青裾医者刀斧加身而来,由龙虎山山大王奉天亲自押送。

    “老婆!你看我给请来了大夫。”奉天竭力向雨音霜展示道。

    雨音霜与风间始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纤细高挑的青年女子手持肩负医箱,脖间受制于奉天的刀锋之下。

    “啊?”风间始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弹开利刃,赶忙将大夫解救下来,“是让你请大夫,不是抓。这位大夫,你无恙否?”

    雨音霜留意到她不合常理的镇定,心生疑窦。

    “她看起来这么年轻,真的是这附近最好的大夫吗?”雨音霜试探道。

    “老婆啊,这你有所不知。龙虎山附近大多是一些赤脚大夫,这个随云远虽然年少,却是曾救治过一整个村子疫病的游医。也是那臭小子运气好,竟然给他碰上这个大夫回来。我也是不坏,马上就给抓来、啊不是、请来啰。”

    “罢了,就让她看看吧。”雨音霜闻言摆手道,随即让开身位,露出仰躺在长石板上昏迷不醒的苍越孤鸣。虽然有风间始及时包扎止血外伤,但心脉重创仍然使他在无意识地哀鸣辗转,面如金纸,气息衰微,额间冷汗连连。

    随云远在他的身前稍稍站定,面色微变。

    “怎样,是有真严重吗?”风间始紧张追问道。

    “心阳失正,神散不藏,故邪寒侵体,血淤气窒。再让人躺在冷石头上,就真要凉了。”一直未作言语的随云远终于出声。她语气轻缓,吐字清晰,神色平静得根本不像是被抓来山匪窝的样子。

    “啊,但这已经是龙虎山上第二好的石室了。”奉天说道。

    “那就将你那间让出来!”雨音霜说话间已将利刃重新架上奉天的脖子。

    “霜姑娘,别这样。”风间始试图阻止道。

    “老婆啊,不是我不肯让这个臭小子。是本大王的卧房也是石床啊。现今我们是条件艰苦,但等到我做了苗王那一天,一定给你睡最厚软的稻草床啊。”

    “睡你个鬼头邪!”雨音霜听罢他不着调的调戏,气得直接一掌打飞。

    “想来苗王是用金锄头犁地的了。”随云远轻声道。

    “喂喂,别以为我识字少,就听不懂你这个死丫头是在讽刺本大王。”奉天爬起身来不忘狠狠瞪了随云远一眼。

    清淡近无的微笑闪瞬而逝,随云远沉静如渊的眼眸注视着奉天,“我方才经过时候,看见座椅上有一张虎皮。”言下之意,是要拿来给苍越孤鸣垫一下。

    “这可不得行,那是本大王千辛万苦才……”

    “拿来。”雨音霜眼神如刀,睥睨射来。

    “好吧好吧,拿来就拿来。就算是苗疆江山,我也给老婆你拿来。”

    随云远把了脉象,细细查勘面色,以银针暂时封住几处要穴,将心脉处的伤口重新解开包扎,从前胸运转渡气复肌理脉,再逐步将银针拔出。

    “你会武功?”雨音霜虽未看出她的路数师承,却还看得出她在利用功力配合诊疗。

    “如不会武,安怎救治武者的伤亡。”随云远答话之间并不停手,甚至仔细为苍越孤鸣擦拭了冷汗和污血,勉强维持一点清爽体面。雨音霜直觉这话有一点问题,但又一时间没想好反驳。

    “大夫,苍狼王子的情形如何了?”风间始眼见诊疗暂时结束,于是问道。

    但随云远并未立即答他,反而默然无声地观察了风间始片刻。这令他不由得心悬追问,“怎样?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就是,他的元气亏损甚剧,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静养,否则及易留下病根。但是……”

    未等随云远说完,苍越孤鸣就□□着挣扎醒来,想要翻身坐起。

    “啊,你醒了。不可乱动,你的伤接近致命。大夫说你必须静养一大段时间,否则会落下病根。”风间始连忙上前想要扶助他,却被一把推开。

    “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哪里?为什么会救我?”虽然遭受重创,但醒来的苍狼仍然警惕沉着,随时戒备。

    “我们是受人所托。”雨音霜答道。

    “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苍越孤鸣追问道。

    “重要吗?你现在应该关心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雨音霜看不下去他冷汗直流,身体颤抖却强撑的样子,直接上手将人重新强行放平。

    这时刻,奉天突然冲进房内,举刀杀向苍狼!

    “杀!”

    雨音霜快步阻拦在前,将奉天连人带刀一把打飞。

    “你是吃错药了吗!”

    奉天毫不气馁,依然凑上前来,仿佛向雨音霜卖艺一般,将一把长刀耍得虎虎生风。

    “老婆你让开啊。你不知道啦,我刚才收到最新的消息,苗王和那个狼主都战死了。其他的人都以为这个臭小子也死了。现在只剩下一个北竞王可以做王。听说他就要登基了。”

    “这与你杀人有什么关系?”雨音霜问道。

    随云远站在一边,任由苍狼王子又想要挣扎着起身的动作。他数度想要用手肘支撑上身,却又摔了回去,包扎过的伤口洇出血色,身上脸上又重新渗满了冷汗与污血。但他仍然咬紧牙关,不肯放弃。

    “北竞王,哈哈。大家都知道,北竞王是病猫一个,那个痨病鬼根本不是本王的对手。现在除了我们之外,没人知道这个臭小子还活着。今天杀他,明天杀北竞王,嘿嘿,我就是苗王啰。”

    “刀给我。”雨音霜向奉天伸手道。

    “哦,老婆你是要替我动手哟?”奉天有点开心地将刀柄交付。

    雨音霜长刀在手,信手挽了个剑花一试手感,然后刀锋指向一边,“去那边,面壁站着,我没叫你,你就不准动。”

    “噢。”奉天一拍脑门,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却乖乖按照指令面壁而站。

    雨音霜直接将长刀扔在地上。

    而风间始终于发现了苍狼的动作。

    “啊,你还不能起来啊。”风间始试图再次使苍狼躺下。

    “闪开!”借由推开风间始的一点猛力爆发,苍狼勉强翻过身来,俯身侧坐着大口喘息。

    “我辛苦救你,不是要让你害死你自己。”雨音霜说道。

    “别阻挡我,父王和王叔怎有可能会死。我要回去,我要知道,到底是谁在四处散布这种不实的谣言。”苍狼紧紧抓着胸口的布料,说得又快又急,仿佛不这样做,下一口气便喘不上来。

    “攻击你的人,自称是北竞王的使者。现在要继承苗王的人,也是北竞王。这中间你就没任何的怀疑吗?”雨音霜进一步劝阻道。

    “不可能。祖王叔为人谦和,对我亦是万分的爱护。我受到袭击,一定是有人故意要陷害他。我要回去,我要将事情弄清楚。”

    雨音霜与风间始联手,却也无法再压制住苍狼的激烈对抗。她看向静立在侧的随云远,“你愣着作甚么,还不快来帮忙啊!””

    随云远上前,却反而拦了一把雨音霜,“疏不间亲[ 疏不间亲:关系疏远者不参与关系亲近者的事,关系疏远的人不能离间关系亲近的人。出自《管子·五辅》]。总要他亲眼所见,才能死心。”

    “我是王储。苗疆,就是我的责任!”苍狼趁此时脱出桎梏,长袖翻转在握,拼力端持着王族仪态,却仍不免身形摇晃,脚步踉跄。

    随云远在他的身后发出一声轻短的嗤笑。

    “你!”

    “抱歉,请让我和你们一起走一趟吧。”随云远的道歉听起来毫无诚意,更像是一种敷衍风间始的礼节。

    “跟上吧。我们的任务,是要确认他无事。”雨音霜说道。

    苍狼身负重伤,虽然急于赶回军营否定噩耗,但是仍然走走停停,不时就要扶着树干喘息。

    然而即便他走得并不快,随云远则更为悠闲地落后一段。她停停走走,还有心在路上林间留意鸟雀,摘取药草。

    “你到底是来做啥的!”风间始忍不住斥道。

    随云远的神色却忽然一凛,作势拦住二人。

    “别说话。别靠近。落单的小王子才能引来鲨鱼啊。”

    说话间,女暴君领着一支队伍十数人,出现在了苍狼的眼前,“苍狼王子,你怎会在这儿啊?”

    “女暴君,九脉峰的战况如何?父王与千雪王叔他们人在哪里?”苍狼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什么都不知吗?”

    “我被人偷袭之后就负伤昏迷,方才才转醒。”

    “王上真担心你,派我来找你。”女暴君说话之间,手中女刑已然暗里蓄势待发。

    “父王果然无事,太好了。快带我回去见父王。”

    “不是回去见他,而是下去见他啊!”女暴君话音未落,一记杀招已向未曾防范的苍狼袭来!

    刹那间一记水箭自林间突迸,击碎此招之后,疾速不减仍向女暴君杀去。后者连忙侧身闪避,柳眉倒竖,女刑上手,“嗯?是谁!给我出来!”

    “女暴君,你想做什么?”

    突进而出的雨音霜与风间始两人分别戒备,拦阻在苍狼之前,厉声高喝,“你难道真的看不出她要杀你!”

    “什么!祖王叔……难道……真的……”

    “没错。你的父王和王叔已死,你的祖王叔已经登基。而你,就是多余的王族!”女暴君尖锐地冷笑一声,同时指向雨音霜和风间始,“再有两个陪死的,也没差!”

    “我们拖住她,你快走!”

    雨音霜和风间始挡在苍狼身前,合力缠斗女暴君,纵然不敌也杀得血起,新招频现。然而苍狼战意全失,颓然跪地,意念消沉,竟是充耳不闻,引颈就戮!

    当此之时,一截长绫疾出密林,合缠三人腰间,猛地后撤闪避开女暴君的攻势,另一段软纱则在前张织如网,森寒剑气灌注经纬之间。女暴君心生警惕,信手抓过一个苗兵扔过去试探。只见纱网坚韧无匹,如捕食一般直接绞缠成茧,继而将猎物远远抛射出去。

    “你不过领命行事而已,何须恶言如此。”绫纱飞掠而回,随云远缓步从密林走出,“好似是自己做上了苗王。”

    “乳臭未干的小儿,怎比王上挺拔伟岸,令奴家心服身服呢?小妹妹,你不知道这其中的妙处,探头过来,姐姐好好为你解说啊!”话音未落,女暴君骤然拉进距离,十指尖厉,横空抓来,掌风阴狠之间犹带剧毒,直扑随云远额心。

    袖出长绫铺地作浪,仿若急流隔岸,慢滞女暴君脚步的刹那,随云远游鱼一般迅疾撤避。

    “是吗?我不信。我听说竞日孤鸣还挺挑嘴的。”

    “激怒于我,可是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啊!”

    随云远的剑势虽绵密无间,凌厉无匹,却缺乏机变,流俗定式,面对女暴君这样战场经验丰富的强敌,须臾三五招之间气机失制,颓势已显。且她于战友协作毫无章法,每每险些误伤友军,三人混战反而不如她一人独抗女暴君来得顺畅。

    女暴君运鞭如电,斜切呼啸而来,轻易击穿这不成气候的合围。她同时毒功上手,目标直指深受打击如泥塑木偶的苍越孤鸣。

    雨音霜眼见救援不及,一时气极大骂,“你个懦夫!你这样还怎么为你的父王报仇!”

    一语惊醒梦中人。

    苍越孤鸣忽然拔刀而起,刀光璀璨星河流耀,正是苗疆王族武学,皇世经天宝典之苍河星转!风刃梭织横扫,尽破毒氛,但强运功体的结果,是加剧伤势,几乎是在破招的同一刻,伴随着怒吼呕出大量鲜血。

    “报仇!我要报仇!”一声高过一声的凄厉破音,从仍残稚嫩的少年低嗓之中吼出,犹幼兽泣血悲鸣,风杀雨骤。

    女暴君对此蔑笑一声,“强弩之末。”

    不料苍越孤鸣悲极怒极,却是潜力爆发,舍命一击,竟破女暴君守势,将其打退数步。

    恰此时机,随云远速撤至他的身后,以针封穴,暂时稳住翻涌的气血,“要报仇,也要先留得命在。”

    话音未落,天际忽传一声长且尖利的鹰啸,正是苗军后援将至的信号。女暴君掩唇狞笑一阵,媚眼如刀,“拖延时间,又有何用呢?不如痛快领死罢!”

    但随云远再出长绫将雨音霜和风间始卷回身侧,大地忽然剧烈震动,对战双方之间崩裂出深不见底的塌陷,一注水龙冲天而起,地泉散落之处却是银光乍现,交织成笼,水光迷蒙霎那已不见四人踪影,只余下一句平淡无波的反问。

    “拖延时间的,又何止是你呢?”

    而龙虎山之中,奉天正在为雨音霜担忧不已,下一刻四张人脸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哇啊啊啊!”奉天大声惊叫引来其余山匪的查探。

    “大王!大王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都给本大王下去!”奉天深感在雨音霜面前大呼小叫出了丑,连忙挥手赶下属出去,又殷勤着凑到雨音霜身前,“老婆,你怎么受伤了老婆?是不是因为这臭小子!大夫,你可要好好给她看,不然本大王要你好看。”他向随云远威胁道。

    后者倒也配合得煞有介事,“怎敢不从命。”她偏过目光看了一眼骤然爆发之后,此刻寂然无声的苍越孤鸣,抬手示意雨音霜,“我们到阳光下去看罢。”言下之意,是要留给他一个人独处的空间。

    “原来云姑娘你的功夫这样好,安怎还会给奉天抓来?”风间始接受上药包扎,却发现随云远只是目光灼灼地瞧着他不作声,“我讲得有什么问题吗?”

    雨音霜接过了此时的话头,音色沉沉,“我早该想到,此时的龙虎山,哪里还能进得来普通的大夫。无论如何,你今日救我一命,这个恩情雨音霜记下了。”

    随云远闻言一笑,“都说苍狼王子单纯不知世事,我看你们两位倒也十分率直。”

    她首先向茫茫然的风间始解说,“你向不知底细之人透露苍狼王子的身份,使用她提供的药物,若我有心把小王子卖个好价钱,你当如何?”

    “想出卖苍狼王子的人,不会为他擦拭面上的汗与血。更不会要求同行,而应当尽快离开龙虎山通风报信。”雨音霜利落反驳道,“你的剑很正,不如说太正统以致于有失变化。能使出这样的剑法,不应当是心思诡谲之辈。”

    “哈。”随云远轻笑摇头,似有嘲意,“以剑论人,倒像是江湖儿女会有的判断。可你是西剑流的八门,风间始是东剑道的后人,你们二人和苗疆素无瓜葛,为何会卷入这场风波之中呢?”

    “是俏如来的师尊拜托冥医先生,指点我们阻止祭天大法。”风间始答道。

    “阻止苗王的方式就是救了小王子吗?”随云远哂然而笑,话锋转出,“那么他有说后援的具体时间吗?”

    “无。”雨音霜回答瞬间也意识到了什么,神色一瞬变得微妙起来。

    “俏如来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问题,难以支援。”风间始迅速找出一个理由。

    “风间少侠真是善解人意,那么可否为我解答作为宿敌的中原武林,援助苗疆王储的用意,总不会是图小王子年方十八,貌美如花?”

    “咳,嗯。”不知何时,苍越孤鸣已出现在门前。雨音霜率先迎上。

    “终于清醒过来了。你有什么打算?”

    “回去,继位,杀。”雨音霜问得直接,苍越孤鸣答得直接,杀气纵横,掷地有声。

    “仔细想想,也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二人三两语之间就拍板定案,达成一致,并没留给旁人插言的余地。

    “我毕竟是唯一的王储,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无人承认的事实就不存在。你的立场,形同薄冰。”雨音霜驳道。

    “北竞王再厉害,也无法掌控所有人,只要大祭司知晓我还活着,他们一定会拥护我夺回王权。”苍越孤鸣肯定道。

    “然后就能打赢北竞王吗?”雨音霜问。

    “大祭司对苗疆的影响,不是你们这些外族人可以理解的。”

    “所以,你打算公然现身,等对手来杀,落实王储身死的事实?一个女暴君,就险些要了你的命,你如何确定北竞王身边没有其他的高手?或者你该自问,你真正清楚北竞王的实力吗?”雨音霜步步进逼,厉声追问,“你的天真,才是北竞王真正的杀招!”

    风间始上前拍拍苍越孤鸣的肩膀,试图安慰,却被他推开。

    “原来所谓的教养关心,他的目的……”苍越孤鸣紧紧攥拳,伤口迸裂,鲜血顺着指缝流淌低落,“北竞王,好深沉的心机……”

    “你的伤口裂了。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随云远拖过苍越孤鸣鲜血淋漓的右手,转移了他的注意,“我也赞同雨音姑娘的说法,祭祀台还是不要去了。竞日孤鸣身为苗疆王族,必知晓祭祀台之重要。九龙天书的预言本出自大祭司,他手握最终解释之权,与苗王宫近在咫尺,他要么是竞日孤鸣的人,要么已被撤换成竞日孤鸣的人。”

    “大祭司对父王忠心耿耿,苗疆也决非北竞王可以一手遮天!”

    “竞日孤鸣仓促登基可见权柄不稳,但你也不必拿自身性命去赌他人忠心。女暴君若早露异心,苗王不会将搜寻天书之任交付与她。”随云远动作利落,说话间已重新包好,松手退后一步。

    苍越孤鸣愤愤地瞪了她一眼,但未再做反驳,“万里边城坐拥苗疆一半军力,铁军卫定是还没有收到消息。”

    随云远听罢露出一丝微妙的神色,似是斟酌了一分才说,“如有铁军卫支持,竞日孤鸣确实根本不必行此布局。但万里边城听调不听宣。小王子若有可明证身份之信物,也不妨遣使者一试。”

    只是恐怕不必抱太大希望。

    随云远虽不明说,但在场之人都听出了这句未尽之言。

    “这也不行,那也不可。不如你来拿个主意罢!”雨音霜道。

    “雨音姑娘说笑了。外人对苗疆知之甚少,怎有什么主意。”随云远谦退一笑,两泓静潭如镜照影,不见微流。

    “先前是我无礼,我向你道歉。”苍越孤鸣忽然向前踏出一步,目光如射,“请你帮助我。”

    随云远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喟叹一息,指尖无意缠绕袖沿银线,凝思而述,“我只是在想,皇权更替会带来朝局洗牌,但这一池鱼只有这么多,竞日孤鸣要稳固己方,排除异己。谁会因他的上位利益受损,谁就有动机支持另外的人选。”

    “貂玉青!”苍越孤鸣忽然叫道,“他是我幼时玩伴,最好的朋友。十六岁成人之前,我们没有一天分开,他现在就驻扎在附近。他若知道我还活着,一定会帮我。”

    随云远欲言又止,思量之间换了一个问法,“我听闻苗王早年间一直将他放在西苗?”

    “是的。他曾为护卫我而受重伤,在那之后,父王就留他在当时休养的军营任职了。我们快动身吧,真如云姑娘所说,那他现在岂不是很危险?”

    “我想现在苗疆没有比你更危险的人了。”雨音霜吐槽道。

    “无论如何,首要是突破龙虎山下的包围。”风间始出声道,他忽然想起随云远的阵法,“云姑娘,你的那种阵法能够从龙虎山传送出去多远?”

    “取决于无游丝能在水中排多远。但是现在用不了,因为主阵已设在龙虎山了,只能够从外回来。”随云远摇头,转而提出另一个建议,“奉天的座位之下应该有密道。”

    “我也觉得他面对重军围困如此坐得住,不太寻常。但你竟能这么快发觉具体方位。”雨音霜讶异道。

    “是水流。地下河的流转在此处突然变得太不自然。”随云远解释道。

    说话之间,奉天命令手下将饭食端了出来,高耸的麦饭上零星排着几片皱巴巴的肉干,一锅不知道是什么煮出来的菜汤浓稠不清。除了奉天之外的人,都毫无食欲。偏他还很起劲地向雨音霜推销。

    “老婆啊,我将所有的肉干都拿出来了。你千万不要跟我客气!多吃点,吃饱饭!”

    只得了对方一个没好气的回应,“我不饿。”

    风间始犹豫了一下,也弱弱跟了一句,“我好像也不是很饿。”至于苍越孤鸣更不必说。

    随云远是唯一有兴趣上前搅了一勺菜汤的人,“雨音姑娘才经历一场恶战,需要补充体力,这样的膳食恐怕有失奉天大王的诚意。”她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着,“龙虎山虽地形复杂,但周边并不缺乏村寨,依山傍水,物产丰富,难道苗王的加赋已经搜刮到了这种地步吗?”

    “嗨,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奉天闻言一拍大腿,颇有倾诉之意,“今年村寨还遭了雪灾,冻死了不少牲口,可这苗王还要为抢那劳什子的天书加征税银。结果连累本大王也跟着受穷。”

    “九龙天书事关未来三百年国运,父王是为苗疆筹谋大计!”苍越孤鸣忍不住争辩道。

    “多大的一只肥鸡就把他自己都搭进去了。未来三百年的事情本大王不关心,本大王只知道寨子里揭不开锅了。现在是落草为寇的多了,种地放牧的少了,都来抢本大王的生意。”

    “你放肆!”

    “够了!都别吵了!”雨音霜突然大吼一声,一锤定音,“现在我们是坐困愁城,即使不谈断粮的事情,那些追兵迟早也会找上门来。”

    “简单,将这个臭小子交出去!”奉天答道。

    “你确实想得太过简单。竞日孤鸣称王储已死,你我却见过活跳跳的小王子。这世上只有死人最能保守秘密,在你见到存活的苍狼王子之时,就已经下不了这艘船了。”随云远断言道。

    “靠北哦,简直要被这个臭小子害惨咯。”

    随云远静默无声地向雨音霜递过一个眼神。

    “所以此处还有别的出路,能够避开外面地守兵,安全离开是吧?”雨音霜问道。

    奉天讪笑着左右言他,“这个笑话真不错呢。哈哈哈哈……”

    “免讲了。随云远,你押后护着苍狼。风间始跟我一同开路,横竖一死,索性跟他们拼了!”

    “老婆啊,你麦要冲动啊!”雨音霜才踏出一步,奉天急忙忙绕到前面拦路道。

    “死生之地,唯有拼命。成则成,败则一条命!”

    “啊好啦好啦,确实有一条逃生的暗道。将本大王的王座移开就是了。”奉天说着就自己上前打开了机关,“这个暗道直通后山山谷,出口右手边三百尺,我阿母的石像之后可以离开山谷。”

    雨音霜望向随云远一眼,后者微微一笑以示回应。

    “我知道了。现在走吧。不许跟来!”雨音霜厉声喝止奉天的跟随,“你要负责留下佯骗敌人,这样我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出去将事情处理完成。”

    “可是老婆啊,我不想要和你分开啊。”奉天说着向雨音霜一扑,后者灵巧避开。

    随云远忽然上前一步,似乎无意间将雨音霜隔后半个身位,出言诱哄,“其实,我们最终还是要回来龙虎山。思来想去,坐镇中央的重任,还是要由奉天大王亲自担任,才最可靠啊。”

    “啊,这是当然!本大王的胸膛非常的可靠!可以随时给老婆靠!”奉天这样说着,还向雨音霜的方向啪啪拍胸脯。

    风间始也来助力,“奉先生,你就好人做到底,我们都会记得这份恩情的。”

    “但是……”奉天的目光在雨音霜的方向,十分犹豫。

    “我不喜欢三心二意,出尔反尔的男人。”雨音霜冷声道。

    “好吧,既然这是老婆你的要求,我一定会去完成!”奉天紧紧握拳说道,“就算是要忍受着思念老婆你的孤单寂寞的夜晚……”

    “可以走了吗?”苍越孤鸣忽然出言打断道。

    “要不是你这个臭小子,今天我安怎要和我的老婆分开啊!”他不出声还罢了,一听此言,奉天更是气炸。

    苍越孤鸣将头偏转,冷哼一声。

    四人沿密道而出后,速速向着貂玉青的军营赶去。随云远慢了半步跟在最后,却在苍越孤鸣接近军营之前,忽然伸手一拦,塞给了他一颗解毒丹。

    “做何?”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是一名伤患。”随云远不多解释,苍越孤鸣也不怀疑,直接吞服下去。

    “多谢你。”

    “多讲的。我是你的大夫。”

    正在此时,一队巡逻换岗的苗兵守卫上前喝止,“什么人!”

    “我有事找貂玉青貂将军。你对他说,是他幼时的玩伴,他便知道。”苍越孤鸣道。

    “好吧,你等着。”

    四人等待之时,正有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跌跌撞撞跑来。正要进去通传的苗兵小队长立即横眉冷对,低声呵斥这男童打扮的小孩子,“这里是军营,谁准你乱跑,还不快回家去!”

    “爹亲,娘亲病得起不来身,弟弟又发烧了。家里米缸已经空了,还要大夫的药钱……”孩子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补丁短葛,说话虽然急切,却也口齿清晰。

    小队长闻言皱紧脸,一只大手重重拍抓住苗刀刀柄,他向孩子伸出手又缩回,在自己身上摸索了半晌,只掏出多半块干硬的饼子塞给孩子,摸了摸细软发黄的发顶,“阿爹的饷银就快发了,你回家帮着娘亲多做事,招娣听话啊,乖。”

    “但是大夫……”

    随云远将一支白色四棱尖顶玛瑙坠子放进孩子手中,打断了她的话,“万里边城的路你可认得?铁兵卫里有位药师是我的好友。你拿这个去见她,让她挂我的账。”

    “不行!爹亲说不能随便白要别人的东西!”小队长尚未发话,这孩子就激烈反对起来。

    “不算是白要东西。”随云远温文一笑,弯下身来与这个孩子视线齐平,“我本来要去给人送货,但是现在有事走不开,你帮我带个信给她,就算是你的跑路费。”她这样说着,将另一只鼓鼓的小香囊也给了孩子。

    “这……”小队长看起来颇为为难,“你们身份不明,我们不好……”

    “他是貂将军的故人,怎说是身份不明?”随云远说着示意苍越孤鸣的方向,“你若信不过我,我让万里边城挂他的账总可以了吧,放心,吃不穷他。”

    苍越孤鸣此时也上前一步劝说,“你家里人治病要紧。”

    “多谢你们。但我还是要向将军禀告一声。”小队长猛地一个鞠躬行礼,但仍坚持道。

    “一事归一事,应该的。”随云远道。

    不多时貂玉青已急步而出,将人迎入大帐。

    见到来人,貂玉青语气非常惊讶,“王子?外面都传闻你已经死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你受伤了。你可是王储啊!军医呢,军医!”

    “玉青,不用了,我无事的。如今也只有你还认我这个王子。”苍越孤鸣不疑有他,任由貂玉青宽慰似的揽上肩头,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这都是北竞王的阴谋。他算计了父王与千雪王叔,又暗算于我,知道我没死之后,四处追杀堵截。我真是不知能去什么地方了。”

    随云远身形错后一步,气息收敛。她立在苍越孤鸣侧后方的一小片阴影里,唇线微微一抿,眼神四下观察起帐内的环境。这是一间看上去标准制式的军帐,然而内里陈设却奢华逾级,不应是这个级别的长官军俸可以承担。

    “没关系,这不是还有我吗?苍狼王子,你没死可真是太好了。这样……我才能亲手杀你啊!”

    软纱蓄势藏袖已久,在貂玉青图穷匕见,毒光一闪的刹那,随云远骤然发力直击扼颈!

    “等一下!”苍越孤鸣制止道。

    随云远手上力劲暂滞,但仍然勒紧貂玉青的喉咙,使其拼命挣扎却无法发声。她回望苍越孤鸣苍白失血的脸庞,目光微微下移至他胸前新伤,因提前服下解毒丹,此时几乎不见毒发,只因匕首血槽而淌血不止。

    “还等什么,等他杀你吗!”雨音霜怒道。

    随云远幽静无波的目光对上苍越孤鸣。境遇至此,这一双湛蓝竟不见染,依旧清明透彻如可见底,她眉心轻皱之间微垂视线,不再看他,柔软音色之中犹一分悯叹,“你想问为什么,但我不建议你听。因为答案不会是你想要的。”

    “即使如此,我也要让他说出来。”苍越孤鸣坚持道。

    随云远重重叹息一声,撤回了软纱。

    貂玉青捂着喉咙跪倒在地,气咳得惊天动地,缓了半晌破口大骂,“就为了这个废物,我十几年间有家难回,连双亲过世也未能尽孝。我天资不逊于任何人,动辄得咎全都是因为你。你是王储,是未来的苗王,能学皇室经天宝典,我却被发配西苗蛮荒之地。那一年你遇刺,我经历生死边缘,我问自己为什么要救你。别人都说护卫王储是无上光荣,我却真正知道你是一个扶不起的王!”

    即使心有准备,苍越孤鸣仍然深受打击,“我一直……当你是好友。你为救我受伤,我也尽心照顾。”

    “那种上对下的垂怜,你凭什么?不过就是因为你是王子。”

    “垂怜……我从没这样想过。”

    “这件暗器,和上面的毒药,正是我替你受死之时缴获的。现在也轮到你自己了。”

    “你!杀了我,你也逃不了。”

    貂玉青闻言一阵大笑,“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愚蠢啊!献上你的人头即是向新任苗王的投诚,更能显示我的能力!来人——”高声呼喝之间,苗兵重重围困,锋刃雪亮,将四人团团包围。

    “我,我一直那样信任……”

    “正因你如此愚蠢,今日才会一败涂地!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天真!杀!”

    随云远冷笑一声,长绫搏出,剑气纵横,如臂指使,向着貂玉青的颈间直扑而来,“那靠这种天真苟活于世的你,又算是什么东西?吃饱了杀厨子?能力?卖主求荣的能力。价值,竞日孤鸣看重的,是小王子对你的看重,除此之外,你一文不值!”

    “你找死——”

    其余三人都已十分明白所谓的痛击我的队友的特质,在随云远擒贼擒王的瞬间,速速四散避开分击小兵,给与她足够的发挥空间,避免误伤。

    貂玉青的暗器例无虚发,出招狠辣,但随云远的长绫软纱却穷尽回转之力,尽数兜扣,足尖凌波微步如临水浪,曲绫弹射,竟如箭簇齐发反攻。貂玉青正要闪避,才发觉双脚不知何时已被冰寒水汽牢牢冻在了原地,待运功破冰刹那,裹挟着霜寒剑气而来的绫缎再次死死缠紧他的咽喉!

    “都给我住手!貂玉青在此,请诸位苗疆英雄听我一言!”随云远牢牢将貂玉青辖制在手,不许他发声,却也并未立即勒毙,而是高喝一声,试图阻止围杀的苗兵。

    “貂玉青贪得无厌,横征暴敛之恶行,你们想必比我知晓得更加清楚。苍狼王子念及旧情,白龙鱼服,亲自查证,谁料他竟敢勾结他人,意图谋害王储,掀起哗变。诸位都是苗疆忠勇之士,岂能被这奸邪小人蒙蔽,沦为叛国罪人?”她面不改色的真假掺半,言之凿凿,将包括苍越孤鸣在内的队友都震慑住了一霎。

    “可是传闻王子早已身亡……”

    “听闻王储身亡的谣言不就是来自于他吗?你们不认得王子,但总该知晓苍狼王子的行事作风。若非这恶徒自知罪无可恕,岂会铤而走险,谋害王储?诸位勇士,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思量一下家中父母妻小,这一步踏错,可就是万劫不复啊!”

    随云远这番弥天大谎,倒真的引起苗兵窃窃私语的骚动。

    苍越孤鸣退后一步,靠近随云远,低声发问,“云姑娘,你这是作何?”

    “貂玉青虽不是东西,这座军营却属苗疆。替你拿回一点家产,不要在意细节。”

    众人交头接耳一阵,最后推出一人上前,恰是随云远在军营门口所见到的小队长。

    “你说他是王子,可有身份文书或者王命军令?”

    “微服私访,岂能多留破绽。这位将军……”

    “我只是军中小尉长……”

    “好吧,小尉长先生,”随云远领教了这一位的油盐不进,索性直言,“你的长官如今在我手中。依照苗疆军法,保卫长官不利将受到相应处分。即是说你为了上司安危,暂时的虚与委蛇,也是应有之义。你们到底是在犹豫什么呢?”

    “将军不会受你威胁。为苗疆而死是无上光荣。”小尉长的回答铿锵有力。

    “是吗?你的属下对你期待很大啊。”随云远稍稍放松了钳制,貂玉青拼命摇头,冲着小尉长做出救我的口型,“看来将军不太同意你的说法。”

    然而小尉长右手一挥,苗兵旋即缩紧包围圈,“你与我家人有恩,我本不应杀你。但军法无情,更不容交易!”

    事已至此,随云远还有什么不明白,小尉长已做定打算利用他们杀死貂玉青。她自诩细察人心,却反给对方套了进去,只得咬牙,瞪了一眼面色惨败的貂玉青,“知道你做人失败,没想过这么失败!”

    正在两方僵持之际,忽闻一声坚毅厉喝传来。

    “放肆!那本将你可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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