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影如刀

    蕴姬有点茫然失措地立在阶下,抬目一瞻,正见一架新漆明丽的宫殿匾额,金粉写就的瑶华殿三个大字笔力遒劲,气派得甚至有点张牙舞爪。她怔怔地盯着它看,心头隐约笼罩着某种厌恶的预感,像是有谁应该会因为犯了他的讳,而大吵大闹,胡搅蛮缠一定要砸了这匾额,可另一边又有谁空流珠泪,柔肠百结,不肯更名只肯勉强留空,最后变成不伦不类的瑶  殿。

    可她就是想不起来。

    “站在这里发的什么愣!让父王空等。”随抱怨之声而来的,是一只颇有分量的檀木匣子交到她的手上,一时没接好猛地沉下去,打断了蕴姬的思绪,那声音立时惊叫起来,连忙和她的手一起托住匣子,“你起肖哦!这可是父王赐给我的全套海境地理志,真砸了我要你好看!”

    蕴姬感到一阵针扎似的头痛,剧烈的晕眩向她袭来,本能般地想要抓住点什么作为支撑,但她没有寻求这最近之人的扶持,身体反而远远倒向相反的方向,就如同是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对方牢牢攥住了她的双臂,将人扶到了阶上歇息,“喂,不是真的病了吧?难得本皇子亲自莅临欸。呃,要不还是让太医令给你看看?别的水平不行,我叫平时专门侍疾父王的院判大人马上过来……”

    “我没事。”仿佛是言灵一般,蕴姬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剧痛和眩晕都消失无踪,她得以定睛看清眼前之人,低声唤了一句,“北冥华?”

    “当然是本皇子,还会有谁出来催你哦!”北冥华紧皱着眉头,很不满意地拖着她跨进殿内,“自己的生辰,寿星公迟到算个什么事情嘛。”

    “我的生辰?”

    流水似的的奉珍灯台环绕九曲,从高台逶迤而下,明珠高悬,通彻照室的光亮将四周的菱花窗格都映得雪白,几乎教她双眼涩痛。

    蕴姬不自觉停了步,仰面望见北冥封宇与瑶妃两人端坐上首。细碎璀光雪粒子似的跳跃在周身,神仪内莹,宝相外宣,仿佛是莲花座上渡了金身的神佛,只可远观。

    然而现在神佛自己走下台来了。

    蕴姬看着瑶妃一步步走近,温温柔柔地抚着她的鬓发,“看来华儿的生辰礼都赶在本宫的前面了。真是性急,快看看这是什么好东西呀?”

    “母妃不知这是什么吗?”

    瑶妃仍旧笑得娴雅端庄,不慌不忙地耐心答她,“母妃不知道呀。那蕴儿告诉母妃罢。”

    蕴姬不答她,而是伸手从她髻上取一支长长的金镶珊瑚瓶珠簪,簪尾由一只形似曲颈瓶的异形珍珠为中心,周遭饰以细小圆润的红珊瑚磨珠,设计别致而且可爱。瑶妃配合着低头,方便拿取,见她目光灼灼,反复摩挲着这只金簪,于是开口道,“蕴儿既然喜欢,母妃就送给你了。”接着贴近她耳边,讲悄悄话似的补充,“然后母妃再向你父王要十支新的簪子。”说完还俏皮地向她使眼色,很是活泼又得意。

    蕴姬看向对方的眼底,这才回答上一个问题,“匣子里,是贝娘娘遗留下的新霓裳曲的舞谱。”

    “欸?”瑶妃讶然一霎,但转瞬又略一点头,“那很好啊,难得华儿竟舍得皇后娘娘的遗物。”

    “他当然……舍不得了!”

    蕴姬话音未落,猛然扬起的簪尖直直向着瑶妃的眼睛扎去!鲜血飞溅的惨案发生之前,天地倒悬,色块轮转,只在眨眼之间,手中的簪子和眼前的瑶妃都消失不见了。

    蕴姬再次站在了阶下,褪色发绿的匾额正掉下一小块色粉来,落到她的肩上。她没有去掸,就像她没有再试图偷偷拿下这块不成体统的赌气产物,然后继续母女拉锯,没意义地争吵三百回合。

    可她的心平气和也就到此为止。

    方踏入殿内,昏暝不清的光线之中,年幼单薄的北冥缜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瑶妃沉着一张冷面,手中戒尺狠狠地抽在他颤抖的脊背上,已隐有血色。可他死咬着牙关,竟是一声不吭。

    “不说话,是还不知错是不是!”

    北冥缜这一副油盐不进,显然越发让瑶妃气极,还要再打。

    “还不住手!”

    蕴姬一记厉喝,扬袖欲使出无游丝救人,扑了一空,摸向腰间也什么都无,这才想起这个时候她还没师从欲星移,更没到过苗疆,是名副其实的闺阁弱女,不会武功,双手空空,连一件防身救人的武器也没有,只能自己上去把这个光知道死撑的蠢货赶紧拉走。

    可这副关门绣花的孱弱身躯反应迟滞,力量衰微,以至于她明明瞧出了瑶妃举起木匣要用力砸来,却无法躲避,也推拉不开固执己见的北冥缜,只得眼睁睁看着它砸到自己身上,错裂的骨节发出巨大的哀鸣,她痛得根本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阿姐!阿姐你无恙否!阿姐!”

    是了,这个时候的北冥缜,也还没有后来那样谨守规矩,一板一眼的条令成精。是虽然逞强好胜,但很容易激得跳起来的小孩子。

    他反扑挡在蕴姬身前,对瑶妃求情,“没有专心念书,是我一人之错。母妃不该迁怒阿姐!”

    蕴姬的痛劲还没过去,舌头虽在打结,但耳朵倒暂时释放出来,免不得在心里暗暗吐槽,瞧瞧这话多不中听,是个低头求情的模子么。

    果不其然,瑶妃不仅听不进去,更是掉头就再抓起戒尺来,在桌面上敲得震天响,“你打量本宫什么都不知道?你去讨好那个女人的儿子,又浪费时间抄什么地理志,不就是因为她不安于室,尽生妄想的缘故!”

    “母妃!”北冥缜且惊且骇,他惊慌四顾,又连忙去捂瑶妃的嘴。对于一个待字闺中的王姬来说,不安于室堪称一条刻毒的评价,尤其是来自于生身母亲。虽是气话,也十足将北冥缜吓着了。

    若是从前,她大概自己也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匍匐于地向瑶妃深深忏悔自己的“罪孽”,不会比北冥缜这副见鬼的样子好到哪里去。

    但她此时注意到的,却是北冥缜为她去誊抄地理志的事情。蕴姬早已习惯于浪辰台藏书万千,祭司台典章浩繁,都随她取用翻阅,几乎已经忘了曾经求一字一章不得的时候。

    “你安于室,才有今日的下场。”

    瑶妃没等到女儿的卑微服从,反而等到了一句不冷不热的讥讽,她懵了片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怒火中烧地扬手要打,“本宫作什么孽才生养这么两个不孝之子——”

    “你作的孽,就是生养了两个不被期待出生的孩子。”蕴姬冷眼看着瑶妃的手有一瞬的颤抖,“就是不能拒绝家族的非理要求,还要贪恋王恩眷顾。”

    “你、你放肆!胡言乱语!”瑶妃气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她一把甩开想要搀扶她的北冥缜,指着蕴姬高声呵斥,“尊卑有序,天经地义。施恩皇子母家也是常例,本宫并无多求!何况,就连区区普通宝躯之姓,都承得公爵,你弟弟又差别人在哪里了!本宫还不是都为了你们!”

    “你是为自己。差就差在他的母妃不是平生挚爱,在他父王的眼中,你根本不配和贝娘娘争。”

    冷酷的字句化作利刃,瞬间贯穿了眼前色厉内荏的女人。从手心滑落的戒尺叮咚坠地,耳畔既而响起掩面大哭。击溃这个由虚伪软弱所维持的体面假壳很容易,可蕴姬并不觉得报复得痛快,只是越加厌烦,厌倦,厌恶至极。

    “阿姐!你——”北冥缜不赞同,但他的嘴跟不上,不知道怎么能反驳,于是只能看着瑶妃哭泣而干着急。

    “其实为自己有什么不好?这宫里,谁不为自己?贝娘娘、未娘娘还有绫皇贵妃,她们都为自己。”蕴姬用力掰开瑶妃的手,直视着这双看似强势,实则早已心力交瘁的眼睛,“不要哭,母妃。值得流泪的人不会忍心让你流泪,不值得的人你流泪又有何用。明天,我就到绫皇贵妃的清卯宫去了,永远,不会再气到你了。”

    “蕴儿!本宫的蕴儿!”蕴姬松开的刹那,瑶妃反手抓紧了女儿的手掌,“本宫没有办法,没有办法,都逼我,为什么都逼我……”

    蕴姬轻轻握了两下,抽出手来安抚性拍了拍她的后背,“我知道的。没事了,以后……”喉咙突然梗住一霎,她终究是没说什么以后,毕竟也没什么以后了。

    侧殿之中,蕴姬为北冥缜的后背上好了伤药,随口嘱咐过注意事项,正准备催他安歇,却看见一只小手悄悄攥着她的衣角,故作叹气一声。

    “男女七岁不同席,再给你读睡前故事可是不行的哦。”

    “谁要听那个了!”自诩的小男子汉气呼呼地瞪她,“阿姐,我一定会接你回家的。我会好好念书,争取早日开府,把你和母妃都接去住,专门给阿姐留一个内书房,不让母妃知道。我和大皇兄说好了,他会帮我求父王把封地选在皇渊叔父附近,阿姐你不是很喜欢他府上那个伶人的琴艺吗?我们……阿姐?我说错什么了吗?你为什么在哭?”

    蕴姬在心底冷笑地门的手段,可这止不住面上的眼泪。她忍不住又有片刻的质疑,如果这一切都是大智慧提取自她的记忆,那为什么她试图回忆时却都是一片模糊不清,无法全部判断。

    她有安慰过瑶妃吗?这应该没有,她当时远没有后来的冷静与见识,满心都是自怨自艾。缜弟说过要回家吗?也许有,也许没,当美梦混进噩梦,真实与虚假的界限就难以分清,就像是爱与伤害混淆起来的时候,分拣它们就变得复杂。

    清卯宫,中宫之外,六宫之中规格最高的一座,历代都为贵妃寝居。但绫姬的喜好和未珊瑚不同,所以这里的陈设如今是富丽堂皇,披金绣玉,龙涎香馥郁其间,周围侍立的七八宫婢皆是芙蓉玉貌,风流袅娜,要论姿仪气度,谈吐学识更不在一个乏人问津的小王姬之下。

    这就是海境第一宠妃的排场。

    不过这一回,蕴姬没什么自惭形秽,忸怩不安的想法,反倒是有心真正去观察这些被绫姬调教和宠惯得自视甚高,目下无尘的侍女宫婢们。她们都以清卯宫宫人身份为傲,不仅因主人的宠妃身份,更因绫姬不只是役使她们做事,而是常常亲自过问教养,到了年龄,更有择人安排前程,或赐给王公贵族之家,或直接留作鳞王妃妾,是以她们都争破头地往绫姬眼前挤。当今鳞王宠爱,绫姬出手又阔绰,这阖宫上下,没有不说她好的。

    对当年的小蕴姬来说,绫皇贵妃就是云端尖尖上的人物,仰望尚且不足,更遑论思考和质疑。

    虽说她不怎么得北冥封宇的意,可也到底是正经鲲帝皇族,东宫之女。这些宫婢如此明目张胆,不加掩饰的蔑视情态,一方面是确实傲慢愚蠢,将绫姬的宠妃光环误会为自身的高人一等,另一方面,笑眯眯坐视一切的绫姬,又何尝不是在给她下马威,让她从此乖乖听话,俯首帖耳,但分毫都没脏过手。

    仔细想想,送给王公贵族做玩物做棋子,或是卷入北冥宣血腥残酷的宫廷倾轧,又算得上什么好前程呢?

    她这样想着,意兴阑珊地收回目光,只觉得心冷体寒,满堂锦绣也似冰窖。她忽而微凝在绫姬发上,认出了那只金镶珊瑚珠簪。许是她看得久了些,周遭的侍女嘻嘻索索地低声窃笑起来。

    绫姬将那簪子拔下,笑着递过来,“蕴儿不嫌弃这簪子便拿去,我正好要王上再打十支新式样来。”见蕴姬不肯接,转而佯怒地扫视周围,“瞧你们一个一个的,平日里我也不短你们穿戴,怎么一只簪子也要和小丫头拈醋。”

    宫婢们这才连忙向蕴姬行礼告饶,却也是敷衍而已。

    “喏,这回蕴儿可以收了吧?”绫姬微抬下巴,媚眼如波,她生得极好,眉目如画,肌肤胜雪,不笑的时候也如娇嗔,此刻笑起来就更添一种浑然天成的明媚,极少有人能够拒绝她的请求。

    不过,蕴姬稍退半步,向绫姬行了一礼,淡淡道,“长者赐,本不可辞。但这支簪是皇贵妃规制,非是王姬可以簪用。”

    绫姬眼里的笑意因此退了些许。

    一个胆大的女婢冒头出来轻斥,“绫姬是一片好心,你怎么这样冷漠无——”

    一个情字还没收音,北冥宣大步流星跨进室内,没什么起伏的语调就判定了女婢的终局,“指教皇族,胆子不小,拖下去。”他话音刚落,就有跟随的人熟练利落架住说话的宫婢,直接往殿外拖走。方才笑语盈盈的清卯宫一霎噤声,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北冥宣的所谓拖下去,是拖下去廷杖打死的简称。

    他像是没听到那婢女撕心裂肺的求饶哭嚎,自顾自地脱了外袍放到一边,唠家常似的转回来和绫姬说话,“你也忒好性了,惯得无法无天。本王不能每次都给你收摊子。”

    “瞧你说的,我自己个儿使得可顺心了。哪儿用你收什么摊子。你瞧瞧,”绫姬往蕴姬方向眼神示意,“都给这孩子吓着了。”

    北冥宣这才叫起,看了看垂目沉默,全把自身当泥塑木雕的蕴姬,微一颔首,“嗯。规矩学得可以,比老大自己强。海境成规,选妃鲛人,自然是有道理的。”

    连着北冥封宇带贝璇玑一起骂,这话没法接,好在北冥宣也没指望她接,就转向了绫姬。

    “你先前说膝下空虚,本王原打算叫几个皇孙给你看看,结果这点小事也争来抢去,烦得要死。现在一看,还是你说得主意好,养个乖巧可爱的王姬,可比那些泼猴调皮蛋强多了。”

    蕴姬站在旁边当壁花,闭着眼睛翻白眼。绫姬无子,而有盛宠,对储位蠢蠢欲动的诸王怎么可能不争。所以大智慧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就是让她再走一遍流程吗?事件细节或许有些微小的变化,可是总体走向则似乎殊途同归。难道所谓牵制,就是这样陪着大智慧排木偶戏?

    没等蕴姬想出所以然来,走神回来就听见绫姬说了一句,“……王姬教养自然不同一般女郎,我可相中一个好师尊,东宫也一定乐见,现在就差王上的旨意了。”

    北冥宣笑了一下,仿佛嫌弃地指指点点,“什么金贵人物,隐士大家,竟连你的手谕都不好使,要来请旨?宫禁森严,可不是什么都能依你性子来。”

    “我岂能那么不懂事。”绫姬嗔怒道,“不就是王上钦点的东宫伴读——”

    “——欲星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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