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何惧之

    太虚海境清卯宫中,已晋皇贵妃位的未珊瑚仍作闲居旧衫装扮,握一卷诗经在手,却没看在目中,反是遥遥放空视线,陷入思绪,指尖不自觉地敲打在卷圆凸起的书脊之上。

    “代职师相,龙子乞罗八景梦虬孙参见皇贵妃娘娘!”

    领命前来商议要事的梦虬孙,声音洪亮,气势盈盈。他甫一进门就结结实实地向着端坐堂上的未珊瑚施行大礼,全然没有面对鲛人一脉之时的不屑敷衍,是真心实意地全了礼数。

    “请起罢。”未珊瑚抬手道,“若非表面上的繁文缛节,其实,你也不用向本宫行如此大礼。”

    梦虬孙利落起身,不以为意道,“礼多人不怪,何况依照王旨,我本就该向娘娘行此礼节。”

    “本宫犹记得昔时龙子册封大典,你睥睨众人的神态,与今日相比,着实变了不少。”

    “娘娘别听外面的人黑白乱讲,虽然我入宫向娘娘请安的次数不算很多,但哪一次失了礼数冒犯娘娘?”梦虬孙见未珊瑚似还有后言,连忙想法子打住她,“对了,娘娘召我前来是想商量什么事情?”

    未珊瑚的打趣于是作罢,转入正题。

    “这嘛……实际上,这件事不该由本宫提起,只是借由授权之便,想请你决定。”

    梦虬孙奇道,“现在娘娘不只是贵妃,还是皇贵妃,更有旨意在手代行王权,有什么好不能决定的啊?”

    “鲲帝王权,本该鲲帝所掌;海境相位,亦属鲛人世袭。如今只凭一卷诏书,一口沧海珍珑,强压朝野余波,只是表面平静,若要众人心服,就必须有所动作,杜绝悠悠众口。”

    “所以,我本打算由鲛人一脉调动封地兵马,晓以海境大义,让各地自行防御。但是……”

    “但是蕴儿反对兵权下放。就连本宫试图调和一下,另外由你率领一部分的王下御军亲自镇守入口的提议,也被她驳回了。这其中的顾虑,梦虬孙,你可明白?”未珊瑚尾音萦绕,已有所指。

    “我亲自领军镇守海境入口,不只让鲛人没话可讲,还能最快得知海境之外的状况,如果情况准许就马上出境求援,救王伤势。这是一条好计策啊?”梦虬孙眉间紧蹙,思忖了一刻猜测道,“莫不是你们受到了什么压力,只好让……”

    未珊瑚却是阖眼轻笑摇头。

    “娘娘?”

    “既承王旨,便是有些许议论,本宫也不放在心上。至于蕴儿的压力,实则是来源于你。”

    “啊?这怎有可能?”

    “她的顾虑其实也不无道理。权力一旦授予,收回便难,若你远离朝中,驻守边境,就无法及时应对庙堂风波。她的本意是想保护你。”未珊瑚道。

    “这……”梦虬孙作难似的挠挠头壳,“我没想过。可王将沧海珍珑交我保管,不是为了让我受保护,而是要我维护海境的。如果顾忌太多什么都不做,岂不是有负王上嘱托?”

    “所以本宫才说,应该由你决定。”未珊瑚拍了拍梦虬孙的手,“你的统帅领军之才,本宫一向信任,无需赘言。这公事谈完了,本宫还有一点私心想要龙子能够成全。”

    “娘娘这是什么话,梦虬孙但听吩咐就是。只不过我在外朝里也常听王说,娘娘治宫严正,以身作则。这倒是令人好奇,是什么样的私心需要我来成全?”梦虬孙问道。

    “关于蕴儿离宫在外的过往,是长年客居苗疆,后因缘际会协助当今苗王拨乱反正,促成两境盟好后返国。本宫希望,不会有其他的说辞。”

    梦虬孙愣住一霎。未珊瑚的暗示极为直白,是要他对鳍鳞会的事情守口如瓶,配合宫中混淆视听的说法,将这一段过去从蕴姬的人生经历之中抹去。

    这仿佛是摒除污点般的撇清。

    怒火高炽,只一刹就彻底激上心头,可未珊瑚的下一句话给虬龙之怒更快地泼了冷水。

    “这也是王的意思。”

    “王怎么会——”

    “而本宫希望,你能作为朋友保护她。”

    “即便没有娘娘的吩咐,这也是当然的事。”

    “王想要女儿留在身边,留在海境,回归她原本正常的生活。”未珊瑚有意咬重正常二字,“是融入故国的生活,而不是将所有的亲故旧交全都得罪个遍。这对蕴儿的未来没有好处。”

    “她未来也是王的女儿,倒要看有哪个不怕死的出来找打!难道鲛人一脉还不肯放过她?那要先问过我的洞庭韬光答不答应。”

    未珊瑚静静地瞧着他,恍惚之间梦虬孙竟似见一瞬锋锐剑出,寒光照夜,犹然临刃之悚。但当他揉揉眼睛,想要认真去辨识之时,又只看到与平日见惯的温婉笑容别无二致。

    甚至更添一分年长者的宽容诙谐。

    “鲛人一脉,纵使再怎样跋扈,也终究是臣体,岂能凌于王脉?本宫的意思……”她这般说着便作势轻叹一息,似是极为惋惜,“其实本宫倒是觉得苗王是个能容人的性情,他们又共过患难,是适合联姻的人选。不过王大概还是想要从鲲帝子侄里面,为蕴儿指婚。”

    “什么——”梦虬孙愕然,他想也没想地即刻驳道,“她还很少年,而且这种事,一定要她选自己喜欢的人啊。”

    未珊瑚哑然失笑似的一眨眼,“你的经历,自然是这般想。但,违反成规的结合,宝躯未姓之女,已有两例血淋淋的借镜。本宫不希望,看到她也走上这条路。”

    虬龙的面容一瞬僵直,如覆霜雪。

    是因为他正是这旧闻的其中之一,鲛人一脉与宝躯未姓的混血后裔。在五岁一年,因为头上长角,被人发现不是纯种鲛人,起初隐瞒一切的鲛人一脉,本为了颜面仍设法开脱抵赖,却又突然放弃争辩,甚至断尾切割,任由他们一家被贬为贱族,亡于贫病交加,只余下一个孤儿流离失所,饱受饥寒。

    然而未珊瑚并不是热衷这等旧闻琐碎之人,既然提起,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都是无稽之谈的流言蜚语!那些鲛人嘴里根本没实话,我……”他说到一半就卡顿,声音忽然无限地低落下去,竟似某种哀恳的意味,目光游离开去,“我对殿下没有那种想法。”

    “本宫自然是相信你的。”未珊瑚如是说,“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当然。”

    步伐方出清卯宫,便有宫中卫士上前行礼。

    “见过龙子。右文丞大人命我报告,潜龙崁一切已经安排妥当。”

    “噢,午砗磲手脚真快,一交代,就马上办好了一桌。”

    入门之前的梦虬孙有意振奋了一下精神,暂且将紊乱的思团抛掷脑后,举止爽朗地招呼狷螭狂。后者本已坐在桌边,因见梦虬孙过来,又拘谨惶恐似的站起迎接。

    “你是我亲自委任的裨将,我本就该好好款待你,何况你所讲的那个计策实在很赞,让那群爱面子的夭寿鱼纷纷展现自己的能力,结果还不是为我所用?爽啦!”梦虬孙则一把将人按回原地,“没再推来推去,你还是讲得听嘛。对了,我担心你跟我的习惯不同,所以你拿的那壶是酒,我这壶是苦茶,还是你想分我的去喝?”

    “罪者不排斥酒。”狷螭狂虽然坐下,然而仍是暗自等待梦虬孙先起了筷子,他侧面观察了片刻又松口气般地沉声道,“看到你这样,罪者算是放心了。”

    “啥?”不明所以的虬龙刚塞了鼓囊囊的一口,齿间还叼着半只鸡腿,扬脸茫然看来,简直像是偷吃被抓个正着的圆滚滚仓鼠。

    “是说,连日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难为你了。罪者的事,也是。”

    梦虬孙抄着筷子向他一摆手,“不撑下去,是要怎样将完好的海境交回到王的手上?至于都是那群夭寿鱼在那边乱,你就不用管他们怎样讲了,有我给你靠,安啦。”

    与认真干饭的虬龙不同,狷螭狂只稍动了两口,便只捧了酒杯在手,神情犹豫不安,“公主殿下那边……”

    “你讲小云伊哦——”梦虬孙一时搞不清楚该怎么和螭龙讲明,又猛然想起未珊瑚的要求,欲言又止,烦躁地抓乱卷毛。

    狷螭狂见状便按照自己地猜测径自地接了下去,“罪者明白。”

    “看到鬼,我啥还没说,你明白了个啥啊?”梦虬孙惊道。

    “公主殿下是看重龙子,怕你再次受到罪者的牵连。其实殿下会如此作想,其来有自。罪者自是明白。”

    “可我不明白。”梦虬孙的头壳摇的像是拨浪鼓,“你总说自己有罪,你倒是没说你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还有什么叫做再次受到牵连?”

    “你五岁那年,被人发现并非鲛人而是混血生龙,从此颠沛流离,混迹江湖,失去过往的安稳生活。而这一切,都是罪者造成的。若非罪者,父亲便不会犯错,先王也不会震怒追溯源头,认定龙脉是祸胎,你也不会遭受牵连,所以,都一切皆是是罪者的错。”

    梦虬孙即刻否决,“不对。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的虬龙身份是欲星移查遍资料替我证实的,但照你所说,先王认为龙是祸胎,鳞族又怎会因为欲星移的举动,让我得到龙子之称?”

    “也许师相所做的,不是印证,而是翻案。罪者擅自推测,你的双亲早有凭据确认你是虬龙,但事发之后,鲛人一脉不能再强调你的身份,为了切割只能用杂种判定你,其他相关的一切全数抹灭,连你也不知,多年后,先王薨逝,师相翻案,但因为你明内情,才会认为是印证。”

    梦虬孙猛然拍案而起,直瞪着螭龙大叫一声,“真正看到鬼!”

    螭龙也立即站起身,低首垂目作领受服罪之态,“罪者明白你的愤怒,如今向你坦诚,也早就做好准备。”

    “一开始听是有觉得真的衰,但仔细去想,犯错的是你老爸,又不是你害的,倒是鲛人一脉,真的切得有够快,好像怕我污染他们一样,啐,害我又想到被人当做狗在赶的日子了,有够不爽的!”

    “抱歉……”

    “就跟你说跟你无关了,我们都是拥有宝躯血统的龙,一定要同仇敌忾,才不会被人看不起啊。”梦虬孙再次将人按回座位上,并捞过酒壶给他斟上一杯,“不要起来,叫你坐好啦!你也是被牵连的,问题根本不在你的身上啊。为什么你就不能好好喝酒,好好吃东西?一点小事就这样,我是真正有那么吓人哦?”

    “罪者只是担忧,当初公主殿下强势反对,而你现今一意孤行。这……”

    而另一边的清卯宫,迎来了第二位造访者。

    “重点本就不是鳍鳞会。”未珊瑚淡然道,“需要保密的,是在鳍鳞会发生的一件事。”

    “什么事?”

    未珊瑚此时按下不表,话锋陡转,“上古海境,三脉共治,最后却反而余下族脉力量弱势的鲲帝独掌王权。你以为这是什么原因?”

    蕴姬想了想回道,“四龙之祖的烛龙血脉是随始界消亡而渐次没落。难道海境龙脉也是如此受到影响吗?”

    “元邪皇为兴复族群,不惜牺牲自己,妄想破坏六绝禁地,以图九域归一恢复始界。海境龙脉,也不会坐视族群凋零而无所作为。”

    “我不明白娘娘的意思。”蕴姬迟疑道,“梦虬孙固然因为缺少同伴,而有时偏心一点同属龙脉的螭龙。可要说他会像元邪皇一般,为追求龙脉族属而覆灭九界,未免太过无稽。”

    “想要扩张族群,不只有毁灭世界这一招。制造龙眷,亦是同样。”未珊瑚继续道,“关于鲲帝王姬只能族内通婚,而雄鲲却可以同时婚娶鲲帝、鲛人与宝躯。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蕴姬直接回答,“因为他们排斥王姬掌权,并且多情好美色。”

    “哈哈哈哈哈……”未珊瑚在蕴姬轻描淡写,理所应当的漠然目光里,畅怀大笑了一阵。

    这放肆之笑亦是另一种层面之上的嘲弄与默契,像是从四面密闭的屋子里猛地砸出一只破窗,沉闷粘腻的热汽被骤然钻入的冷风冲挟,疾速卷带而去。于是两人都揣手抱臂,立在呼啸的风声之前,谁也没不知趣地装作大惊失色,摆出假模假式的戒慎惶恐来。

    未珊瑚不爱北冥封宇,这在蕴姬第一回见她之时就已觉察,因为其本身在扮演之上就不够用心。事实上更为难解的应是,鳞宫上下对此的堪不破,是浑然不知,或是装聋作哑。

    许是蕴姬的神色过于明露,落在未珊瑚的眼里便笑出了一弯,“最精妙的戏码,是须得留给观众遐想的余地。”而不是比拼精湛的演技。

    “至今不养下半个皇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余地可言。

    蕴姬话已出口,忽生悔意,戛然而止。

    未珊瑚不觉冒犯,“瑶妃、婷妃膝下皆有皇子。从表面上看,无论是位分,能为还是处事,我皆无疑是最佳人选。”飞扬的眉峰之上,仍不减一分看好戏的促狭,“你现如今讲话,可谓率直。看来苗疆风俗,果真不同。”

    “梦虬孙于鲛人一脉的心结难解,左将军、右文丞都是宝躯世系,再加上宫中有你这个未姓贵妃。他为贝娘娘所出思量的确用心良苦。”蕴姬说着无声弯了弯唇线,衔一点落寞的哂笑,不免自嘲起来,“我也是无聊,如今还说这些软弱的话。”

    “你不过是不甘心而已。人之常情,何谓软弱?海境女子,总要有这么一关。”未珊瑚活泼地眨眨眼,思维与机体的机敏灵巧不减当年,“软弱之人,可没有孤身外境的勇气,更无法抓住那些东西。”

    “不过是运气使然。”蕴姬摇头,“但是仍然多谢你的安慰。”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你以后便会明白这一点。”未珊瑚点了一句就撩开,转而说道,“我们谈回前言罢。”

    而蕴姬这回听出了另一层含义,“你的意思是,纯血成规的由来,与海境龙脉有关。”

    “龙眷为何称为龙眷?龙脉力量本身过于霸道,异族母体往往难以支撑,因而须得身体改造,以适应孕育龙种。龙眷是龙脉的说法,在鲲帝内部,她们被统称为——贡姬。是必须定期进贡给龙脉的祭品之一。”

    蕴姬霎时变了脸色,但她仍强作镇定道,“但据我所知,龙眷的成活率很低……”

    未珊瑚对此点头同意,“龙眷的转化确实不稳定,因此多数失败品会填进胃袋,变成龙的口粮。”

    蕴姬厉喝一声,“未娘娘!”

    “免惊,梦虬孙纵然贪吃,可还不至于要用你果腹。”未珊瑚笑道。

    蕴姬的面色却未因着捉弄似的安抚而有半分附和之笑,她垂眼半刻,而后抬起,眸光肃正严凛,“勿要开这等玩笑。长久以来,围绕在他身边的恶毒流言已经太多了,尤其是,如今这个众目睽睽的时刻。我不希望再增加任何无谓的压力。”

    未珊瑚又笑了一声,敛去嬉色,直视向她的眸底,“你真的很信他。完全没有在怕的意思。”

    “不,我信的是我自己。”蕴姬脱口而出之时,自己也被这话惊得怔住片刻,但很快就继续顺下去,“别人要来伤害我,我就要束手就擒,坐以待毙吗?娘娘,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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