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女共侍一夫的佳话

    彭成俯身打开地上他、芒儿与张家家仆相帮抬进的两只漆箱:“听闻张阁老好佛道,我家长辈因此备了一些大漆礼器,聊表一下祭奠之意。”

    主母季氏见到这箱笼里的漆器虽都是素髹的质朴之物,但器型皆轻薄精巧,可见颇耗费工时,非一般的易得品。

    于是满头黑发未见多少老态的季氏和煦地笑笑:“旧年间的交情,如今你们家的长辈还记得,特委你们来一趟,着实是有心了。”

    她随即命旁候立的妈妈去张罗茶点。

    回过头来,她又关切:“几位小侄远道而来,定还未寻到住处吧?若不嫌弃府上陈陋,便在家里休憩上几日吧。”

    见她似是实打实的热情,并无一点怠慢他们几个衣冠不显的“旁支”,彭成连忙起身行揖应:“如此太打扰府上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季氏叹口气:“来者谁人不知我夫君的情形呢?就算是前些日子最早闻讯来吊唁的人,谁知道是真心还是前来看热闹的呢?我本为商家女,也无甚多的规矩。几位小侄能特意来访,已对我们家是个莫大的安慰了。”

    彭成、金秀秀见再推拒就拂了主家的心,住下来也能更好地了解张家的具体情形。于是他们领着芒儿起身上前作揖拜谢:“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们便厚着面留下叨扰府上了。”

    金秀秀又微微一福:“夫人,我们已客坐许久,却还未祭拜到张阁老,心中甚愧。”

    季氏见他们真无恶意,领着他们来到家中的小祠堂。

    众人远远只见一个剃发和尚的影子从祠堂中闪离了去。

    信佛道的门户逢新丧,家中留有僧人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金秀秀彭成等三人皆未在意。

    他们来到灵牌面前,恭恭敬敬地上了香。

    一个守灵的家仆充当了唱丧仪人,向牌位处通传了来人的姓名:“临安旁亲赵氏姐弟,拜安简公①——”

    不知面前的牌位真主为人如何,丧仪的氛围总是让人不由得庄重肃穆。瞧着季氏的谈吐和院中衣衫洁净、面色如常人的仆从们,这家人也不像是奸恶之人。

    于是金秀秀的祭拜多了几分真心感怀,看着一旁不老但是憔悴十分的季氏,她不禁滴落下眼泪来。

    这是她记事起第一次参加的丧礼,第一次感受到亲尝过功名利禄的大人物也抵御不了生死无常。

    对每个人来说,死是格外无常却又分外公平的。

    拜礼完毕,她上前去安慰季氏:“夫人,斯人已去,节哀顺变。”

    季氏取下正沾眼角的帕子,忘了一眼她,最终只叹了一声:“哎。”

    晚饭时,彭成与芒儿被留在了客房处,餐食直接送到了房中。

    只有金秀秀被以“与家中小娘子作伴”的名义邀去与主家女眷共同进食。

    金秀秀抵达时,见房中除了季氏与一年幼女童外,并无别的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娘子。

    季氏热情地邀她坐下,又推出赖在怀中撒娇的小童让她行礼,去招呼金秀秀:“快快喊人。”

    那小童别别扭扭地唤了句:“表姐。”

    金秀秀略有些诧异,季氏虽看着特别年轻,可这孩儿也太小了吧,做安简公的孙女可都显小了!这季氏,只怕是续弦?

    虽有疑虑,她不忘叉手回了个礼。

    桌上均是一些淡味的素菜,饶是失去父亲有些伤心,年幼的孩子终还是更忠于挑剔的味蕾,很快便放下了筷子。

    女童说:“娘,我吃饱了。我去找大侄儿玩。”

    她不待母亲回话,就已提起裙摆向外奔去了。

    季氏无奈地笑笑:“小女顽劣,叫侄女见笑了。”

    金秀秀忙摇头:“表妹聪明伶俐,家中三代同堂,府上定有深厚积福,往后的日子会顺风顺水的。”

    季氏的眼暗了几分:“哦?是吗?”

    为了“主母”这个名头她强撑了太久。

    终于得空见了个外来的方便叙话的小娘子,她不自主地卸下心房来:“我,不是郎君的原配,而是第三房的续弦哩。”

    金秀秀不知如何应话,于是收敛了笑意,紧盯着季氏的双眼,造出一副认真听闻之态。

    季氏自顾自地说:“我夫君本是一穷书生,我娘家乃是当地的富户,父亲喜爱他便资他考取功名。张郎也是重情义之人,中举后并未嫌弃我家低微的商户身份,推拒了当时已经在朝野展露新茅的秦桧的说合,回头按我父母的意愿迎娶了大姐。”

    她期望的目光投向金秀秀。

    金秀秀只得出言追问:“恕小辈冒昧了。然后呢?”

    季氏目光水盈盈:“大姐体弱,生下两个儿子后没几年就撒手人寰了。郎君为了报我父母的知遇之恩,又主动求娶了我眼盲的二姐,再次生了两个儿子。二姐因身体的残缺,性子十分懦弱。她在靖康之乱郎君艰难抗金因断粮即将被破城时,受惊突然离世。”

    金秀秀起身从旁摆着水盆的漆架上取下一条巾帕过了过水,绞干水后递给季氏:“夫人,已是多年前的事了。望珍重身体,节哀。”

    季氏接了帕子揩了揩了,神色却变得坚毅起来:“事情是过去了多年,但是国恨家仇岂可忘记,对吗?”

    她拉拽过金秀秀,带着隐忍的怒意咬着牙问道:“后续抗击金国扶持的伪楚伪齐,我们朝廷的军队都所向披靡。怎的早前一遇正面与金作战,胜有罪?常败才是常态?”

    季氏又松开她的手喃喃低语:“夫君与副都总管

    王禀抗金有力,本不应该到破城的地步。怎的,粮草断了,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呢?”

    她开始起身拿着手在空气中比比划划:“城墙稳固,但饿啊!将士们杀骡杀马,把大漆漆过的皮盾牌皮座具,也都炖煮炖煮吃了。百姓们挖草根吃草籽,有人饿极——”

    她忽朝金秀秀一扑:“开始吃人了!你说,不是有水路?怎的城里头的粮草,能完全地断了?”

    金秀秀未现一分惊异惧色,答道:“历朝历代皆有一定无忠国爱国之心的人存在。宋域内确有里应,谁人也不知现在议和党之首的人,彼时在金地有无做了“秦外和”。如今议和一派有了主心骨日渐壮大,这样的事,只怕不会少见了。”

    季氏踱步绕着金秀秀快步转了好几个圈:“你不怕我,不觉得我是个疯妇?莫不是你也疯了?”

    金秀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宽慰她:“夫人,不如坐下慢慢地说。我想接着听你过去的故事。”

    季氏深吸一口气强行恢复沉静的主母之派,挤出一笑:“是,就听侄女的。”

    她和金秀秀皆复归原位。

    季氏呷了一口水,继续道:“太原城破后,王禀父子壮烈殉国。夫君被俘后悲痛地也要自裁离去,是我父亲早早地委了幸存的百姓和兵士们偷偷传信于他,跟他说既已嫁他两个女儿,索性待他活着归来时,就将第三女也嫁给他好了。”

    她的眼神向左上方斜飘:“我是父母亲的老来子,当时不过年十九,比大姐姐的二子还小上两岁。我又哭又闹,决意不肯嫁给他这个死人里摸打滚爬的老武夫。是父亲同我说,夫君最是爱国,绝不可能叛国投降于金。带话给他也只是为了叫他知晓,我既是继母又是亲姨母,代表妻家绝不会亏了他的四个儿子。使他,可安心地离去。”

    金秀秀不禁佩服这户商家的广博胸襟。但同作为娘子,她自出生起都活得太顺遂了,不禁替季氏的被动牺牲而感到委屈,一时间又不知道如何去安慰。

    季氏没有注意她的情绪变化,仍沉浸在往事中,神情逐步显出骄傲来:“金酋人们知汉地的人杀不光灭不尽,只能靠汉统使他们屈服。自得了我那威望极高的郎君之后,感觉立我郎婿为傀儡之王能更好地统领北汉广地,于是对他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但我郎婿视死如归,就是不愿投敌!”

    金秀秀小心翼翼地插了句嘴:“他的家人皆还在原来的域土内,皆没有被抓走用作对他的威胁?难不成,金的贵族们难道还真通儒道所倡的“仁政”?真懂得汉之所以能统化天下的精魂?”

    季氏被这话逗的不禁“噗哧”笑出了声:“可能这么说,也有道理吧。这真要感谢我的爹娘了。我们家“三女共侍一夫”的事很快地就被人们传了出去,一时间被视作‘郎婿发迹不忘糟糠妻’、‘岳家不嫌贫爱富不弃失势婿’的佳话。我们家的名声因此变得极其的大,金酋长和其爪牙们怕触怒民众更加地激发本土的抗金之意,一时间也不好下手了。”

    金秀秀憋闷不住,终于坦言:“夫人,就是委屈当时的你了。”

    说到此处季氏的眼睛却是晶晶亮,仿佛重归少女之季:“不委屈。绍兴年间经过四年的磋磨,无能为力的金酋长就将我郎君塞至伪齐朝廷,叫那狗贼刘豫强行封我郎为左丞相。消息传回时,势力之徒纷纷登我家门想要结交我的爹娘,尽叫打了出去。”

    她的手不禁跟着话头挥了挥。

    停止动作后她接着说:“同时郎君也得了机会能暗暗递信给我父母,说要给天下人和我二姐报仇,无心再嫁娶。我父母知他说一不二的真性情,便来问我。我已成熟了许多,不再期盼嫁人的寻常风花雪月,更敬重他的为人,是我自己决意要等他的!”

    ①张孝纯谥号“安简”。

新书推荐: 万人迷女A在修罗场中反复横跳 训练六年后 决定创飞世界【娱乐圈】 她在黎明之时 一念成瘾 换季期 长安。长安! 娇姝 鸿雁归春 娇哄 虚情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