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者不等于贱民

    旁的几人面色同时陡变,唯余金秀秀和芒儿不明就里。

    彭成深吸一口气,复而斟酌着字句简短小心地说道:“张相公戍守太原城时,本得了朝廷的援兵——朔宁府守将孙翊。他是个英勇善战的将士,本可能和张相公协力带着全城的百姓活下来。”

    那长孙忽得完全抛下了出家人的慈悲面貌,红目圆睁现出一副怒目金刚样:“我的翁祖却将两千援兵拒在城门外,不肯开门援助。他当时仅对孙相公说,‘贼已在近,不敢开门,观察可尽忠报国。’孙相公当时哀肯道‘但恨兵少力乏。’”

    金秀秀皱眉,这故事残忍。

    为何将与将间不同仇敌忾共同杀敌?

    彭成见那和尚情绪愈发地激动,拍拍他的肩揽过话头不让他继续往下说:“ 不多时,朔州的妇孺老少突现在金兵的刀枪威逼下来到军阵最前,凄惨悲号。见亲友遭胁持的孙军顿乱,多数降敌。孙相公见大势已难挽仍单骑跃马挺枪杀向敌阵,壮烈殉国。 ”

    金秀秀不由自主地滑落泪滴:“张相公定是料到有议和党假意抗金给金兵提前通传密信。他若打开城门相援,孙相公手下的朔州兵遇见金兵绑亲人,主动在城门内降敌,这才是所有人拼了命也无法洗脱的叛国冤屈。只可惜了孙相公,和最后因全城断粮草而亡灭的人。”

    张氏长孙补言:“我翁祖的同僚王禀,携子殉国。我翁祖若不苟活着,他们的冤屈再无人相帮诉说。”

    季氏闻言哭出悲鸣声:“天爷啊,可还是有公理?”

    芒儿得了气氛熏染,不禁下蹲抱头痛泣。

    金秀秀主动地握了握季氏的手:“汉人存,汉道必会再倡,公理总有一天会返予忠良!”

    他们而后肃敬地在跪蒲团上,诚心地合手而拜。

    金秀秀口里念叨着:“愿叫忠士枯骨无寂,以身取义至死不渝。”

    彭成听见后紧紧地跟言:“先烈在上,后生复议!”

    眼眶泛红着的金秀秀转头望向彭成,彭成坚定地向他点了点头。

    他们皆选择了自己的心中所想,不是为了迁就谁,不是为了跟随谁。

    待三人返程时,季氏分外不舍,想要亲出门去码头送他们上船。

    长孙劝继祖母:“夫人不若在此处与小施主们别过。如今我等还在丧期之中,生前有人眼红我们家是‘换朝不换代’。如今树倒,不知多少假猢狲失了‘宋外顺利为官的期望’,小心将忿懑倾到你的头上来。”

    经过昨夜季氏抒发出了多年的苦闷,强撑的一口气泻了出来,一下子老了许多。

    金秀秀见眼眶深陷的她,竟有了被交托使命的感觉。

    她不禁心软:“应是无妨的,张家现已分家,这房中就余一寡妇和幼女,无人能出仕。应该,不会有人盯梢这里了。”

    季氏转瞬即喜,立马开始张罗车马,装包他们在路上能吃的素点果子。

    一路上,张家年幼的小娘子不时地将头探向车窗外张望,看着街上小贩扛着售卖的糖人玩物、由漆木打造出便携灶器的各式食摊,向往不已。

    金秀秀与季氏讲了一些女子奔走于世自立谋生的事,介绍了坊间生活的酸甜苦辣。

    揽过女儿环抱住她的季氏眼中流露出羡艳:“待我夫君的事情一了,我也要自立起门户。张家的儿孙们虽大多数弃了我,可他们也自恃士人风骨,决不愿打我陪嫁的主意。我算算私产,还是有点立小业的本钱。”

    金秀秀的嘴角上提延伸:“夫人苦守明志,值得敬佩。但如今贩夫贩妇有心,尚且能供出入士之人。小娘子聪明伶俐,若得好的教养,定更能将爹娘爱国之心续存。日子总还要过,望夫人,也能在哀痛之余回归世俗生活。”

    郎君们坐着另外一辆骡马车来到了码头。

    几人暂叙几句分别的话后,彭成习惯性地要去寻能抵温的船。

    先行一步探路而归的车夫却叫道:“赵家小郎君、小娘子,这边!这艘船到临安!马上准备起航了,无需等候!”

    不待几人分说,季氏掺起金秀秀的腋下拽着她就要朝船行去。

    季氏目送她们上了船,心中涌出一种仿佛嫁女的奇怪感觉:既不舍他们的离去,又盼望他们能开创出继承先辈之志的顺遂新生活出来。

    彭成在船上朝她摆手:“夫人辛苦送了我们一路,莫客气了,请回吧!”

    季氏笑着摇摇头,坚持带着女儿驻步在原地,直到看着船起航,渐行渐远。

    船上,伴着金秀秀同坐于小隔间内的芒儿见彭成回来,忙让位盘腿坐到了对面。

    彭成合上小隔间的门,叹气:“不巧,这船止到杭州停,连明州都不去。”

    芒儿不禁翻白眼皮。

    金秀秀笑着推他:“恼什么,你能直接回去见爹娘还不好?”

    芒儿苦恼:“我姐姐还在温州啊!我,不是仍旧要反回去接回她!”

    “哦——”

    彭成与金秀秀相视一笑,他们已经忘记卷丹的存在了。

    温州金家漆铺内,卷丹仿佛“新官上任三把火”,短短两天就里里外外地建立了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

    雇工到时辰便要准时上岗、铺子准时要卸下门板开门;吃饭定时间;用工用料要向她报量才能领;晚间工具不允许散落在地,必须收整到固定的地方清点……

    家中的漆匠们虽也随雇主们替官府髹涂过军器,但在干活时从来也都是甚少被干涉,于是一个个地被激发出怠工的倦懒敷衍之气,干活的时候有气无力地效率很低。

    协助咸宁郡夫人郭氏能将普安郡王府打理的规规整整的卷丹完全不能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只当作是这些市井小民粗野难管。

    她一面百思不解,一面在雇工们的房中为表示反对而不肯带至身边见日光的陈荃喂红糖米汤。

    陈荃的眼皮不经意间地抖了抖。

    卷丹没有在意,她被吴家娘子告知过无意识的人时常也会开合眼。

    本能的吞咽反应之后,陈荃却突然地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全……贪……”

    卷丹的手不禁一抖,泼洒了些许宝贵的汤水在他身上。

    她激动地用袖口直接在他身上抹了两把。

    陈荃微微一皱眉。

    卷丹疾步奔向院子大喊:“醒了醒了,陈郎君醒了!”

    躺着难动的陈荃又一皱眉。

    待众人被卷丹招呼进房屋内部时,陈荃又已陷入无意识。

    有个彭家的雇工忿忿:“见我们不服你,故意整我们不是?大呼小叫害的我方才手一抖,毁了雕好的云如意!”

    卷丹连忙辩解:“不,不是的,他刚才真醒了!”

    饶是稳重些的吴家郎君也有些不待见她,开口道:“醒醒醒,难不成他还能开口了不是?”

    卷丹急着说:“他真的说话了!”

    男人们懒得再回应,卷袖复返。

    吴家娘子拍拍她安慰她:“不用理会他们。不必放在心上。”

    卷丹这才端详起面前笑意盈盈温暖包容的雇工娘子来。

    之前,她总因为自己来自郡王府,有着俯视众人的感觉。总将商家的雇工等于贱民?

    她才忆起,自己也不过是郡王府的一纸契书下的雇工。

    本朝赋予了更多人良民的身份,商家不是贱籍,签契约的雇工仆从也不是贱籍。

    她一时语塞。

    吴家娘子已上前,招呼着她相助搬抬陈荃给他换一件干净的衣衫。

    卷丹抗拒。

    吴家娘子笑劝:“怕什么?他不是又睡过去了?市瓦之间,无需和一个病患计较男女大防。”

    卷丹别别扭扭地上前相帮扶住陈荃的身体,左右摇晃,帮助吴家娘子给其套上了干净的衣裳。

    她似乎感觉陈荃手臂上的肌肉抽了一下。

    经此一遭,她对雇工们说话的语气柔和了许多。

    忙完自己为自己分派的事情,她突然发觉雇工们白天干活都不大喝茶水,主动去厨房烧了热水提壶用大漆盘托着碗为大家奉茶。

    院中无论长期还是临时在此的男子汉们无一不害羞,分分推拒:“不用不用。我们干活手脏,拿过后你洗碗会不便。”

    卷丹收起示好的笑容,义正言辞:“天气仍是炎热,不喝水火大起可静心髹涂?你们的手不脏,拿碗喝水便是!”

    第二天,院中支起的小凳上便多了一个带盖的漆木桶,盖上放着一个长柄素髹漆瓢。

    卷丹一日好几次候在新搭建的荫室口,提醒来放置髹涂好的漆器的人:“院中放了水,想喝随时去喝啊!”

    剩下的时日,陈荃竟再没有意识苏醒。

    金秀秀三人经由两日水面上的摇摆,复返到了临安。

    不知怎的,众人皆生出一副“近乡情怯”的模样来。

    芒儿跟着彭成寻了间客栈暂歇。

    芒儿想着他难同父母解释姐姐卷丹在外的情况,担心被问话便暂时不肯归家。

    彭成想到父亲一贯希望他避政习商,害怕短短一日归家会触怒他又未能得足够的时间去宽解,于是弃了归家的念头。

    他只托了金秀秀帮忙向彭希孟带句报平安的话。

    进入城中,已经在客栈卸下二人的骡马车又在金家门口停步。

    金秀秀走进院中。

    “秀秀——”金母看见她,快步迎上前拉住她的手。

    金母急切地问:“近些时日你可还好?你五弟可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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