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越州周家是丞相姑母家,也是丞相嫡系,那周家家主便是越州州府周柏山。周柏山老年得子宠溺非常,据说还专门给这独子造了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桃源居”,金银作墙,美女如云,凡是儿子想要的,周柏山都想尽办法给他弄来。

    结果独子这么一死,周州府险些气得背过气去,上都来把整个楚都闹了个鸡犬不宁,国子监更是停学了两个多月。

    而且她被追杀那夜的乱葬山上,其中一拨人正是虞子德和周柏山。

    偏巧,不远处一位教官急匆匆赶过来找齐长瑜,似有急事,齐长瑜只好先让相月白等他一会儿。

    一片发黄的树叶猝然落下,正砸在相月白额头。

    她从上一世的记忆里回过神来,睁开黑沉沉的眼睛。

    司业不在,周云达便懒得装,色眯眯伸手去勾相月白的下巴:“正是区区不才在下,小娘子如此俊俏,怎么进了国子监受罪来……啊!”

    齐长瑜这边刚交代完,松了口气回身去找人时,就看见相月白被调戏后面不改色突然出手,猛地捏住了周云达瘦鸡似的手腕。

    他愣了一瞬。好快的动作,他竟完全没反应过来。

    “疼疼疼疼疼!你个小贱人活腻了吧!你敢动我,我让你你你啊疼疼疼疼!”周云达给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双膝微弯。

    脆弱的腕骨在她指下咯咯作响,相月白冷不丁发觉自己下意识就要折断,好叫“敌人”失去反抗能力。

    但这不是敌人,她在这里也不是四界七道巷的黑罗刹。

    她不能妄杀一个国子监学子。

    相月白意识发冷,克制着力道,慢条斯理地回敬道:“你也活腻了吧,想动我?”

    见周云达是真的疼得冒汗,齐长瑜忙上前打圆场:“相姑娘,手下留情些,别闹得……”

    这话的意思是提醒相月白,你是皇帝关照的人,来的第一天就得罪相党子弟,闹起来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来之前谢听风也叮嘱过她,凡事躲着点相党子弟。相月白明白齐长瑜有心点她,顺势松了手:“司业教训的是,是学生莽撞了。”

    她顿了片刻,补充道:“我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打的。”

    齐长瑜:“……”

    他拎着周云达的后背衣裳让他站直。

    “言语放荡,举止不端,丢尽了国子监的脸面!我看你是欠祭酒管教了!”

    接着他向相月白拱手,态度十分认真:“让相姑娘受惊了,国子监约束不当,给姑娘赔罪。”

    相月白没想到齐长瑜对她如此客气,忙避开他的礼:“学生不碍事。司业是师长,学生不能受您的礼。”

    “此生在家里就被娇惯坏了,却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只是小毛病颇多……到了国子监也还是那副德行,相姑娘别跟他一般见识。”

    “见识什么?”

    身后传来一道冷冽嗓音,相月白一瞬间睁大眼睛,僵在原地没敢回头。

    深绯官服挺阔,随着他的步伐晃动出微微弧度,来人身姿如松,曾一剑破风替她挡下杀招。

    是她那位“思慕已久”的“心上人”。

    “岑、岑祭酒。”周云达在齐长瑜面前狂没边儿,见了岑道却怕得抖三抖,脖子往后一缩,立刻就变得跟个鹌鹑似的。

    “祭酒来了。”齐长瑜惊讶地作揖行礼。

    相月白悄悄转了过来,低着头向他作揖,若有所思。

    她自被暗杀那日回去后想了许久,确定上一世的岑修远从未在党争方面表露出过倾向,三州案爆发之时也无岑姓之人牵扯其中。

    即便相月白在三教九流混了那么久,也未曾听闻他的什么八卦传闻,只知全楚都的纨绔子弟差不多都被岑道揍过一遍,和他得罪了诸多权贵的“三不收”。

    失了兵权的将军,弃武从文的国子祭酒——岑道究竟在帝相之争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岑道从一条小径上迈步而来,尚绿的桂树叶与他深绯的官服交相辉映,色泽愈发浓烈。

    他给齐长瑜回了礼,而后又对相月白笑了一下:“相生到了,路上可顺利?”

    齐长瑜尚且谨慎客气地称她为“相姑娘”,岑道一开口,却是直接认定了她国子监学生的身份。

    相月白暂且将乱七八糟的猜想抛诸脑后,恭敬回道:“学生一切顺利。”

    前几日岑道刚救过她,二人相处了一个时辰,相月白认为这位世子爷算得上端方有礼,所以……

    相月白疑惑地看向齐长瑜,没明白齐司业震惊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齐长瑜此时正仿佛见了鬼一样,岑修远被夺舍了么?他何时在国子监见到过这般和颜悦色的祭酒?

    果然银子的力量是无限的?

    岑道不知二人复杂的心理活动,颔首后又转向周云达,声音沉了几分:“我记得昨日傅博士给你们留了题目。”

    周云达立刻紧张起来:“学生……学生做好了,只是尚不完善……”

    “尚不完善?”岑道睨了一眼他没入衣领的红痕,“我问你,昨日傅博士讲《礼记》,讲的哪一句?”

    “是……是‘恶言不出于口’和……”周云达答得磕磕绊绊,不一会儿便满头大汗。

    岑道冷声道:“下半句呢?被你落到云柳楼里去了?”

    大楚并不禁止狎妓,云柳楼又是楚都最大的纸醉金迷之地,周云达因沉溺声色请假已被逮了好几回,但因未有伤人之事,加之他学业尚可,所以才在手腕强硬的祭酒手里安然留到现在。

    毕竟是战场上真正经历过血与火磨砺的少年将军,板起脸来压迫感极强,相月白在一旁也有点打怵。

    周云达感受更甚,恨不得脚底抹油赶紧溜。

    “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岑道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嗓音愈冷,“在国子监修学业,亦要修心,此话我已讲过多遍。”

    周云达不蠢,听出了岑道的意思是看见了方才之事,于是忙垂首称是,又背了一遍礼记,才终于得了祭酒松口,赶紧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见人跑远了,岑道摇摇头,对齐长瑜皱眉道:“闻非,此生今日课业加倍。”他顿了一下,强调,“三倍。”

    齐长瑜没见过这么公报私仇的,不好在新生面前笑上司,只好憋着笑应下:“是,谨遵祭酒令。”

    岑道看出他的揶揄,长眉微挑,继续道:“我方才从掌馔厅过来,张监丞正有要事找你,似乎是食材上出了些问题。”

    齐长瑜:“……”

    实不相瞒,刚才来找他的就是掌馔厅张监丞。

    齐长瑜是世家子弟,自小就练就了八面玲珑的本事,他愣是在岑道一派淡然的眼神中读出了那么一丝丝眼色,果断拱手:“下官这就去处理,这位新来的学生就拜托您安排了。”

    “好。”岑道面不改色,“司业快去吧。”

    国子监内布局宽阔整齐又蕴有曲折幽深之处,相月白不远不近地缀在岑道身后,待走出一段路后,那身姿如修竹的青年忽然低声开口:

    “相姑娘第一日来国子监就平白受了委屈,此乃岑某身为祭酒的失职。”

    他说得有些慢,似乎是在斟酌语句,“你安心在国子监念书,日后若有任何麻烦事,无论是监内还是监外,姑娘都可来寻我。”

    他步伐稳健,从背后看并无任何异样。

    若不是相月白确定自己听见了,恐怕要以为他什么都没说。

    相月白曾在江湖野过两年,知道这种都是场面话,出门在外没人会真替你上心,但因着礼数,总还是要说的。

    这会儿听岑道这么讲,以为他是碍于师父和银子的面子,怕自己走了把银子也带走。

    相月白正想道谢并解释一下,就见前面的国子祭酒停下脚步,似乎料到了她必是全当耳旁风。

    “非是虚言,相姑娘……凡是我能照拂之处,没有什么我不能为你担的。”

    他嗓音平淡,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言永远作数。”

    长风平地而起,裹着清幽桂香呼啸掠过偌大的国子监,一瞬间风声大到淹没了相月白。

    她抬眼看过去,眼中倒映出岑道的背影。

    风来的快去的也快,相月白压下心里莫名生起的波澜,上前几步追上岑道。

    “祭酒和传闻中一样心善,月白都记下了。”她走在岑道身侧,弯眼一笑,“那日得祭酒相救还未好好谢过,今日又得您解围,月白亦感念在心,日后若有用得着清雅门的地方,还请祭酒千万不要客气。”

    岑道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岑某倒是……没这方面生意想做。”

    相月白:?

    哦对,清雅门一直对外号称是个杀手门派,承包的都是杀人业务。

    ……她这张嘴啊。

    似乎是看出了相月白的尴尬,岑道不动声色地找补了一句:“不过若有其他生意想做的话,也可请托相姑娘么?”

    相月白想了想自己那个养猪种地上学堂的师门,尴尬地笑了两声:“好说,好说。”

    岑道垂眸不知在想什么,睫毛飞快地扑闪几次,抿了下嘴唇,终于道:

    “姑娘若是不嫌弃,在私下里可以不必叫我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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