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翌日。

    楚都城门楼一向是热闹非凡,若是年岁好时往往摩肩接踵,来往商队络绎不绝,但可惜建楚以来这样的好时候不算多,此时的城门楼下也只有往日三分的热闹。

    一队高眉深目的外邦人脊背挺直地骑在马上。

    他们袖口和裤腿都是紧口,衣服纹样奇特,头发奇短微卷,是明显的异域特色。

    领头的额上有道刀疤,他身后是飒飒作响的银鹰旗,旗帜上展翅的大鸟冷冷注视着前方,往来百姓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但也仅仅是打量而已。

    这是西诏的使者和商队,楚都中最多的外邦商人就是西诏人,大楚百姓见得多了,便也习以为常了。

    “楚国士兵。”

    那领头的西诏使者望着城门内的一辆马车盯了很久,终于守门士卒在检查完通关文牒后开了口,“那位高贵的马车的主人,是谁?他的马车闻起来,很厉害。”

    这西诏使者大楚话说得很不错,就是表达上有点奇怪,说人马车是闻着好。那小卒把文牒双手递还,听闻此言回头看了看,只见一辆低调奢华的巨大马车停靠在城门内路侧,上面挂着“虞”的牌子张牙舞爪地昭示着主人的身份。

    “那是我们丞相的马车,应当是在等人。”小卒道,“大使慢走,鸿胪寺郭少卿在前面等您。”

    刀疤使者眯了眯眼:“丞相……”

    自国子监案发,守门士卒就替换成了京兆府衙役,这几日才逐渐撤回来一些,换原本的值守士兵上。人头攒动间,护卫虞水正引着一人匆匆往马车走来。

    “虞相,周州府到了。”

    周柏山见了虞家牌子,阴沉脸色才缓了缓:“虞相。”

    一只苍白的手从里面掀开车帘一角,在自家长辈面前,虞子德的疯劲儿收敛了很多,听起来还有些沉稳:“姑父。”

    正是晨光熹微,他不适应般眯了眯眼,“请上车一叙。”

    丞相的马车自然宽敞又舒适,雕金青玉杯里盛着热茶,坐垫脚垫都是宫里才准用的上等棉和丝绸制成,称得上一句奢侈。香炉里燃着的香不知是何制成,但格外高雅,不像宫里用的款式。

    周柏山一上马车,就瞧见了虞子德包扎起来的脖子,和过分苍白的唇色。

    “你这是……”他惊道。

    虞子德不便摇头,只略一抬手:“又被刺杀了而已,每月不派几个,陛下怕是睡不着。”

    帝相斗法许久,暗杀实在是家常便饭。

    周柏山不好多言,便问:“云达的案子……”

    淡绿剔透的茶水从壶嘴缓缓淌出,虞子德不紧不慢地道:“凶手尚未归案,子德已向京兆府施压了,姑父放心。”

    “我都听说了,那个女学生究竟什么来头,京兆府抓了又放,是故意戏弄我吗!”

    周柏山端起玉茶盏一饮而尽,另一只手“嘭”地拍在矮桌上,青筋崩现,咬牙切齿地道,“张申那个老油条一向只听皇帝的,我看这事跟皇帝脱不了关系!今日非要问个明白不可!”

    越州在江南,这位越州州府一路风尘仆仆,灰白鬓发沾着细碎草屑,双目因日夜兼程而布满红血丝,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

    他老来得子,一个儿子当祖宗似的供着,如今骤然失了儿子,宛若失了半条命。

    虞子德已听老管家禀报了,周柏山几日下来将所有能怀疑怪罪的人都怀疑了个遍,上都来是奔着找人偿命来的。

    “我知姑父痛心疾首,凌云之死我亦痛心。”虞子德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可眼下局势一触即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请姑父给侄儿些时间,侄儿定找出真凶,交由姑父亲自处置。”

    周柏山浑浊的双眼蓦地抬起来。

    这是要他忍。

    虞子德带着似真似假的愧色,叹了口气:“朝中逼得太紧,是侄儿没用。”

    周柏山只得闭了嘴,朝中的事还是得虞子德这个丞相说了算。

    帝相斗争愈来愈激烈,到了紧要关头,虞家周家的出路都牵在虞子德一人身上。

    又问了几句姑母身体如何,虞子德便说止了话头,说朝中还有事,不能同他一道走了,派人护送周柏山到京兆府去接儿子的尸身。

    临走前,虞子德状似无意地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扶着周柏山上车的老管家。周家老管家回过身来,朝虞子德的马车拱手鞠了一躬。

    “走吧。”虞子德放下帘子,对驾车的虞水吩咐道。

    到了京兆府后,京兆尹才告知周柏山,说时日太久,尸体不好保存,已经火化了。

    “若是再冷些还能让小少爷多等您两天,可您也知道,现在这时节正是秋老虎,实在留不住小少爷了,就由虞相做主……虞相也是怕您见了难过。”张申小心翼翼地觑着周柏山的脸色,“州府,您……节哀啊。”

    周柏山抱着骨灰坛,像是熬干了所有了精气神,形容枯槁。他干涸的双眼死死盯着张申,胡须微微颤抖着道:“究竟……究竟是谁杀了我儿?”

    张申面露难色,最终叹了口气:“本官一定尽力查清真相。”

    周柏山:“张府尹,你休要瞒我,我知道你在案发当天就抓了一个女学生审问,是也不是?”

    张申虽官职高一阶,但面对周柏山的质问也只能点点头。

    “为什么放了那个女学生,只有她跟我儿起过冲突,现场还有她的钱袋!张府尹,你不是审过她了吗,为何不将她捉拿归案!”

    “州府且听我一言,钱袋并不能作为证据证明人就是那相月白杀的。主要还是……您有所不知,当天国子监内只有虞小姐和那相月白是独住,因此没有人证,可后来虞相亲自给那相月白作了她不在场的证明,相月白也能澄清虞小姐的嫌疑,您说说,这我怎么抓她?”

    周柏山毒蛇般的阴毒目光射了过来。

    张申咽了口唾沫,当自己全然没说过似的,重新摆出笑脸,好声好气地转移了话题。

    走出京兆府大门,老管家跟在周柏山身后低声道:“老爷,您还是去问问丞相,丞相这么做,想必有他的道理。”

    周柏山面色阴沉:“还问什么问?张申说得还不明白吗,虞子德那是为了他妹妹能有人证!”

    管家识眼色地闭了嘴。

    “行了,叫我们的人按计划行事……做得干净点。”

    *

    国子监,正门。

    岑道提前吩咐过了,近日国子监全部戒严,非师生不得随意进出,所以值守侍卫不留情面地拦下了周柏山:“您若有要事,卑职可代为通传。”

    周柏山本就怒火中烧:“岑修远的一条看门狗,也敢拦本官!”

    值守侍卫不卑不亢,眼皮都不掀一下:“还望大人见谅,祭酒吩咐,国子监戒严,便是陛下来了也须得通报。”

    “好,那就让你们祭酒滚出来见他学生!”

    周柏山将承装了周云达骨灰的坛子抱了出来,侍卫见状,只得先进去通报。没一会儿,岑道便迎出来了。

    他眉眼微垂,像戒尺量出来般躬身行礼:“周州府节哀,还望州府见谅,近日监内不太平,全员戒严,不能请您进去坐坐了。”

    周柏山冷笑道:“我儿也不在你那国子监里,不进去便不进去。只是还请岑祭酒告诉我,为何不将凶手绳之以法?”

    岑道平静地答道:“陛下将此案交由京兆府,本官也在等真相大白的那日。”

    周柏山:“岑道你想清楚了!那小蹄子是你的学生,云达也是你的学生!到底是什么货色狐媚子,怎么你这个祭酒也这般回护她!”

    岑道抬头盯住了周柏山。

    “还请您慎言。”他声音沉了下来,乌黑眼瞳泛着冷光。

    “我的学生什么品行我很清楚,州府这意思,是怪我这个老师教导无方吗?”

    周柏山正想再骂几句,一抬头却硬是咽了回去。

    这位岑祭酒此时如一把出鞘一半的剑,刀刃泛着冷光,他只是冷淡地抬眼看他,却仿佛有摸不着的杀意已经透了过来。

    周柏山浸淫官场多年,深知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现在,他显然不该再招惹这位武将出身的祭酒。

    但没关系,他上门来也不是为了争口舌之利——

    “祭酒!祭酒出事了!”杂乱脚步声从门内传出,似是司业齐长瑜慌乱疾奔而来。

    与此同时,京郊的清雅门内,门派眼线也惊慌地推开谢澜的房门:

    “大师兄,我们的人发现、发现有三队不明身份的人往国子监寝舍去了!好像是杀手!”

    国子监内,“嗖——砰!”

    一枚传讯烟花在耀目高空中炸开。

    *

    昨夜相月白心神不定时一秃噜嘴,结果后续心惊胆战地跟岑修远解释了好半天,才总算洗清自己“被丞相灌了迷魂汤”的嫌疑。

    回到寝所也没睡好,梦里全都是虞子德上辈子派来追杀她的杀手,她一刀一个也砍不完,转头想跑,还撞上了拿着绳子穿着盔甲朝她走来的岑修远。

    惊醒后,相月白简直一脑门子官司。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她洗漱后看了看隔壁,虞裳没回来。不知是不是她的好哥哥预料到了今日不会太平。

    齐长瑜亲自来送了吃食,顺便说了国子监今日开始戒严的事。

    此事昨夜岑道跟她商量过,相月白并不意外,平静地点了点头。

    真凶至今未抓到,国子监内又多是朝廷命官的子弟,此时戒严并不会叫人怀疑。

    吃过早饭,相月白便靠着床假寐,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被人靠近的动静惊醒。

    寝舍外多杂草,轻微的草叶断裂声在她这个习武之人的耳朵里足以暴露他们的行踪。

    是围堵。

    她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手中一直紧握的短弯刀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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