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天穹仍是浓郁的黑透着暗红光晕。寒气阵阵侵袭上来,没有人气的荒郊野外冷得都比都城中心快。

    郭峤看不见乱战中的具体状况,但听见了猎隼的尖利疾唳,和失控掉头俯冲的攻势。

    他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

    能让猎隼失控,必然是主人……

    鸿胪寺少卿倒吸了一口冷气,猛地转头看向楚正则。

    他正要开口,楚正则就说出来他想知道的消息。

    “诏国王子死了。”

    郭少卿震惊又些许茫然地望着这位总是和和气气的东宫主人。

    楚正则脸色苍白,冷风吹得他不停咳嗽,人瞧着是温和又冷漠的诡异结合。

    他事不关己般笑着道:“楚诏之间,必有一战。”

    郭峤不太明白楚正则是想说什么,在他已知的部分里根本没有挑起楚诏两国争端这一件。

    于是他拱手道:“殿下明示,诏国王子身亡,之后鸿胪寺要如何处理两国事宜?”

    楚正则:“不必处理。”

    郭峤更加不解。

    大楚储君是个常年喝药的病秧子,深居简出,上朝都少去。郭峤心有抱负,不愿成为两党相争倾轧的棋子,因此才接受了太子殿下的招募。

    太子殿下没什么太大的抱负,但总算心里是有天下百姓的。虽然因为身居皇宫,有百姓也有的不多,但他凡是进言,殿下必是听得进去的。

    楚正则人如其名——不像虞子德般嗜杀成性,也不像楚帝般多疑心狠,是个还算正常的正直储君。

    虽然这位储君身子骨颇差,因此也没什么政绩。性格偶尔有点阴郁,但大多数时候都很和气。

    比起帝相二人,郭峤非常知足,对自己辅佐的未来君主一直没什么意见。

    但……这位殿下真像自己看到的那样,没什么“作为”吗?

    楚正则拢着大氅,望着不远处乱战的目光似是温柔,眼底却是厌倦冷漠。

    楚正则:“这世道,早就该乱了。”

    *

    相月白甫一见到岑道,顿时就把他曾经板着脸说的什么“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抛到了九霄云外。

    国子监放旬假,她有些时日没见到岑道了,乍一被吼,登时委屈得翻天覆地。

    她被岑道握住后颈,后脑勺一边发麻,眼泪一边簌簌地掉。

    沾满灰土的脏兮兮的手指死死揪住岑道前襟,仿佛拽住了什么绝不能失去的。

    相月白从来倔强孤冷的眼睛,如今进了沙子泛着红,眼眶晕染了水光,透出前所未有的破碎。

    须臾,岑道才反应过来自己力道失控的手,赶紧卸力,发觉竟留下了红色的五个指印。

    岑道被她哭得脊背僵直,腰上创面都麻了也感觉不到疼。

    他眼眸更深更黑,只装下她一个人的身影。

    “老师……”

    小姑娘哽咽着出声,方才不肯弯折的脊背如今脆弱得微躬。

    仿佛终于到了可以卸下防备之处。

    岑道许久没有过这种滋味。

    他心里发疼,说不出是怎样一种疼法,只觉得自己一定是犯了天大的罪过,才让小姑娘受了如此委屈。

    他怕是再轮回十载,也恕不了今日的罪孽。

    岑道阖了阖眼,一把将人扣在怀里。

    “好了,没事……我在……”他轻抚着她的后脊,知晓她听不见,也因此放纵了自己的感情,低声哄着。

    “我太急了,不该凶你……我错了……”

    小姑娘的身体比他以为的要软太多,他原以为像她在四界七道巷杀人时一样,人化作了锋利的剑,不经允许就触碰,必然会被刺伤。

    他原已做好了皮开肉绽的准备。

    可拥住人时却仿佛一团云,轻飘飘落在他怀里。他双臂箍得愈发紧,生怕一不留神这朵云就会飘走。

    知道她听不见,岑道彻底自暴自弃地道:“谁想只做你的老师了……”

    几乎与此同时,暴雨骤然落下。

    沉闷的空气终于被第一滴雨水打破凝固,并不是淅淅沥沥的温和,而是如今晚的打斗一般,轰然开启。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道开的玩笑,相月白在雨水落下的瞬息听清了几个字。

    “谁想只做……”

    后面几个字随即便被轰然雨声吞没。

    相月白没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也不知岑道究竟在说些什么,但他抱住了自己,总归是安慰她的。

    ……总归也是在乎她的。

    不知是冷雨浇通了她哪儿的任督二脉,总之杀人不眨眼的黑罗刹福至心灵,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想让从来冷淡的岑祭酒在乎她。

    不是对学生的那种一视同仁的在乎。

    是唯独她一份的在乎。

    也总算明白了之前破碎的泡沫和不明酸涩是什么。

    想要半夜墙头的等待只是等她,想要鸡腿糕点只她有份。

    想要岑修远对她,特别一点,再特别一点。

    想……不再叫岑修远老师了。

    可是凭什么呢?

    岑修远是曾经名冠楚都的小岑将军,打仗用兵的天才,北境隐隐默认的新一代战神,身高腿长惊艳俊朗。郡王府上向来不缺提亲。

    她只不过是一介江湖人的徒弟,甚至可能自家师父的身份要危险上许多。

    岑道凭什么对她特殊呢?

    ……

    相月白皱了皱眉,她被箍得有点疼。岑道滚烫的呼吸就贴在她侧颈,烫得她半边身子都麻了。

    这疼明目张胆地提醒着相月白:岑祭酒连武学课喂招都跟女学子隔着八丈远,恪守礼节得像个黄花大闺女。

    他会随便抱住自己的学生吗?

    *

    暴雨倾盆而下,雨幕密的看不清前路。沙尘和破庙上燃着的火都被突如其来的雨水压下,最大的威胁被老天爷悄然解除。

    爪牙首领怒极咆哮:“哪支分部卧底在虞家府兵里的!为什么对那个少年动手!”

    全身黑衣黑面巾的爪牙们浑身被淋得湿透,半跪在地,垂首沉默。

    天部主事起身,出列拱手:“首领息怒,天部负责虞府的监视,但那个动手的府兵并非天部杀手。属下认为,此人或许不是爪牙中人。”

    首领睨他一眼:“是不是,待会儿查了那人尸身便知。”

    爪牙的杀手都在大腿内侧纹了獠牙的纹身,因此身份可以证明。

    但乌青已经死了。

    虞子德在宴会上放了话要下面人拿活的,因为他要拿活的乌青去跟西诏使者团谈判。

    帝党这边又都知道陛下要跟西诏使者做生意,更不可能动手。

    是哪方势力杀了他?

    更重要的是,原本晴朗的天气莫名转阴,甚至降下大雨来,雷火子是用不了了。而且他今晚用掉了半年量的雷火子,带来的只剩下两个,已是不能多用。

    这泼天的雨一下,毒药该冲掉的冲掉,毒粉该结块的结块,使暗器的该瞄不准的瞄不准,砍人的该手滑手滑。

    谢听风、相月白、虞裳、楚正则,皆是趁机杀出了一条口子冲出了包围。

    这次围杀失败的一塌糊涂。

    爪牙杀人向来毫无顾忌,凡是陛下要的性命,没有哪个带不回去的。

    没想到今夜竟是百般受挫!

    回去之后……首领轻轻打了个寒颤。

    不知爪牙会面临怎样恐怖的惩罚……

    *

    趁着突如其来的变故,谢听风第一时间破了包围,揪住了岑道。

    又意外揪住了自己的小徒弟。

    谢大门主看见的时候,岑道刚刚将他那小弟子从怀里松出来,转身又将人背起来。

    谢门主气得头顶雨水都快蒸发了,差点就剑指国子祭酒。

    还没等他动手,宋放就“我操//他八辈祖宗的”整个人弹了出去。

    但他刚落到岑道身边,揍人的拳头就堪堪卡在他脸侧。

    因为他的小师妹红着眼,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痕的,半是委屈半是生气地抬手替岑道挡了一下。

    还不明所以地问他:“三师兄你干嘛?”

    宋放一拳打不出去,只能认命地自己吞了。但他还是气得够呛,指着岑道鼻子想骂,话到嘴边又骂不出来。

    这要怎么说,他难道要骂岑道,“你个登徒子凭什么抱我师妹”吗?

    他师妹名声还要不要了!

    正当宋放憋地没话说时,谢澜接过师父脱下的外袍,上前来。

    谢听风的外袍是特制的,不侵水不侵火,如潮倾倒的雨水也没浸湿它分毫。

    他将外袍罩在相月白头顶,温和地笑笑:“小五,大师兄背你吧,你岑祭酒受了伤,你这样会扯到他伤口。”

    大师兄很有师兄的样子,只是他面上虽然温和,看向岑道的眼睛里却写满了“你竟然是这样的登徒子”的愤怒控诉。

    相月白唇语读得有限,只看懂了最后的“伤口”。

    她蓦地想起岑道腰上有炸伤,忙要下去。

    岑道却紧了紧胳膊,躬身将人往上背了背,错开自己腰部伤口。

    “无妨。”他垂睫,沉声道,“小白方才离爆炸太近,耳朵受伤,现在听不见你们说什么。”

    宋放一听又要急,谢澜按住他,皱了眉:“既如此,那有劳祭酒了。”

    “祭酒”两个字音被谢澜咬得颇重。

    这是提醒他别忘了相月白是他的学生。

    岑道略一颔首,“求之不得。”

    谢澜、宋放:“……”

    那个传闻中对女学子除了布置课业就是布置课业的人真是岑修远吗?

    *

    战局终于终了。

    爪牙退去,谢听风将折扇展开顶在头顶挡雨,在尸堆中找到了乌青的尸首。

    “你这孩子。”谢听风试过脉搏后摇了摇头,替他合上了眼睛,“怎么会掺和进这里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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