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

    账册如约到手,相月白心里好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要不是楚正则还在眼前,她恨不得直接原地躺下。

    但她已经不再是门派的小师妹,而是重生过一世的黑罗刹。

    所以她一条腿搭在凳子上,痞里痞气地朝楚正则抬了抬下巴,游刃有余地开口:

    “殿下想要我怎么与你合作?帮你杀人的话,先说好,我只杀恶鬼,不杀人。”

    楚正则:“你可知周行中此人?”

    周行中,大楚第一皇商,天下布行之魁首。

    也是周柏山死后,虞子德扶持的周家新任家主。

    还是……造成她四师姐父母惨死的元凶。

    那年周行中靠着周柏山的裙带关系在越州发家,垄断布行,小绣庄的老板被挤兑得还不上前,只好拿绣庄娘子抵债。

    周行中雇佣的绣庄打手,和钱庄收债的是同一批人。那些人本就暴戾,周行中放纵他们,便闹出了好几次绣庄娘子被欺辱的事。

    直到那一次,余白梅娘亲所在的绣庄也遇上了这种事。

    娘子们性格刚烈,抄起剪刀绣花针反抗。

    这个绣庄离绣娘们住的村庄不远,丈夫们闻讯赶来,面对满地血泊崩溃,然后同样死在了杀红眼的打手刀下。

    这是布匹生意发展以来,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绣庄惨剧,轰动了楚都上下。

    谢听风赶到时为时已晚,但遇见了从层叠尸体与血泊中,摇摇晃晃爬起来的小丫头。

    余白梅的娘亲将她藏在了尸体间,最终真的保下了女儿一命。

    相月白把腿放了下来,整肃眉眼,端坐发问:

    “周行中,周家新任家主,虞相掌控周家的傀儡。殿下要杀他?”

    楚正则伸手一只手,虚空点了点相月白手中的账册:“你翻开第一页看看。”

    相月白一愣。

    三州案的罪魁祸首就记录在其中,她上一世光顾着和各方人马抢东西,还没来得及打开看过。

    她忙从衣衫内衬抽出,翻开第一页,在这页末尾看到了周行中的名字。

    ——盛安十年,周行中送都八十七万两(系灵州州府以赈灾粮偿还欠债)。

    相月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盛安十年——关阳饥荒!

    这一年,相月白在饥荒中变成孤儿,差点被亲戚下锅煮了吃。

    谢听风游历北方,因缘际会救下了相月白。

    ……盛安十年。

    也是胥知书一直在查的那一年。

    她上一世女扮男装入朝,成为皇帝朝中的刀,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捅死那个导致关阳饥荒的罪魁祸首。

    当时朝中混乱,她们自己手中的证据都指向了相党,因此那本记录了所有相党成员灰色交易的账册就成了最重要的东西。

    所以相月白才会一路追到灵州,爬上乱葬山。

    而她也死在了那一年。

    相月白的呼吸滞住,冷意从脊背蔓延到指尖。

    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第一世,荆棘扎进她的血肉,毒箭擦着颊侧掠过,泥泞裹挟她逃亡的步伐。

    雷电从她天灵盖贯穿,脚下是万丈悬崖。

    相月白手指隐秘地颤着,指腹摩挲着这一行字。良久,她食指用力,指甲狠狠扣在了“周行中”三个字上。

    她听见楚正则温文尔雅地道:“西诏使者入宫那夜,周行中也在宫里,老皇帝想牵线他们,以便运输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是说……”

    诏国王子乌青研制的那个会使人上瘾的香!

    “据本宫所知,此香有瘾,一旦停用一段时间,人就会变得喜怒无常、状若疯癫……你说咱们陛下可等得及?”

    “你猜这次集会上浑水摸鱼的,会不会有前来接头的西境人?”

    四界七道巷人人畏惧之的黑罗刹缓缓抬头,银质面具下目光森冷,却仍笑着:

    “既如此,殿下放心,陛下想要的东西——绝不会进楚都一步。”

    *

    岑小钧本想趁乱救人,却先被灵州州府的府兵撞了个正着,险些没被抓起来,还是岑道瞧见了他,出面把暗卫们放了的。

    岑小钧泪眼汪汪:“主子相姑娘又跑丢了……”

    谢听风老大不爽:“那小兔崽子谁能跟的住啊,长了两条腿就光剩个跑了!”

    销金窟算是灵州集会的核心位置,灵州知府本不好出面,这才由岑道代为坐镇。

    没成想这被北境称为“小战神”的岑修远,直接给他捅了个大的出来!

    灵州知府一把老骨头脆的很,心梗了三百次,终于颤颤巍巍爬到岑道面前。

    “岑老弟……你怎么敢……”

    岑道一把把老头搀起来,情真意切道:“销金窟主人亲自报官,本帅实在不好意思不管啊。”

    灵州知府两眼一黑。

    销金窟主人。

    报官。

    他们丢东西了!

    丢!东西了!

    亲娘四舅老爷,你们敢丢东西,也要看我们敢不敢找啊!

    灵州知府吊着最后一口气问:“所以他们丢的东西是……”

    岑道:“鸦青袍。”

    灵州知府任职多年,自然知道销金窟的东西都只是个代称。

    鸦青袍还能是指谁,当然是那个喜怒无常每天在朝堂上随机捅人的丞相虞子德——

    灵州知府腿一软就要跪,愣是被岑道架住了。

    “虞虞虞……”

    岑道一条胳膊有力地架着灵州知府,另一只手在文书上签了字,语气坚定不移:“对,是戳虞相肺管子的东西。”

    有条不紊地处理完布置工作后,岑道拍拍知府胳膊,安慰道:“销金窟主要是想借报官传出去这东西丢了,虞相找谁麻烦也找不到您头上,陈知府安心。”

    陈知府欲哭无泪,但好歹也算心里有了点底。

    十几年前灵州关阳曾遭遇过一次百年不遇的□□,那时朝廷赈灾粮调动不及,是北境军送来了一批军中屯粮救急。

    当时,正是岑道护送的这批粮食。

    彼时老知府尚未病逝,陈忠义还只是灵州府的胥吏。北境这批粮食,是他亲手与岑道交接的,故而二人有一些情分。

    所以这次岑道得到情报后,秘密前来灵州,第一个见的便是陈知府。

    细作需要长时间蹲守,陈知府见岑道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干脆托了岑道暗中坐镇集会。

    “那岑老弟,西诏细作的事……”陈知府低声问。

    “跟虞相没关系。”

    陈知府终于松了口气。

    岑道将明面上的指挥交给了陈知府,安排好乔装的西境军入住客栈后,转身上三楼敲开谢听风的门。

    相月白已经回来了,正耷拉着脑袋,站门口挨训。

    “兔崽子我看你越来越胆大包天!就你长了嘴,孤身一人你怎么敢的……”

    岑道合上门,而后连忙挡在相月白身前,明摆着护着人,“我一直跟着她,您别着急上火。有我在小白不会有事的。”

    他给相月白使眼色:“给师父汇报结果没?”

    相月白忙转移话题,说书似的:“东西到手了师父,嚯,您猜销金窟主人是谁?太子殿下!您都不知道我多震惊!”

    谢听风眉头都要拧成麻花:“谁?!”

    东宫那个病秧子?

    相月白狂点头:“他怪疯一个人,只要能天下大乱他就开心,所以他同意了我的合作。”

    楚正则并没有点出谢听风的身份,相月白并不确定师父有没有暴露,所以刻意规避了提到谢听风跟吴如一。

    毕竟扯出了谢听风,相月白的真实身份也必然成为楚正则的把柄。

    谢听风:“什么合作?”

    相月白:“上次我们强行拦截的那个香——陛下也在用。”

    “周家新任家主周行中,会在这次集会上和西诏细作接头,重新引进此香。”

    “而咱们的合作对象太子殿下,要反他爹之道而行之,绝不允许这批香进入楚都。”

    *

    夜里,城郊一反常态的灯火通明,显然比白天更热闹。

    装扮各异的人来来往往,还有些烛火照不到的阴暗角落,正在进行着交易。

    相月白倚窗向下望,几缕碎发垂落脸颊,黑沉的瞳孔融入夜色。

    “咚,咚咚。”

    岑道按暗号敲门后便闪身进来,左右看过才合上门。

    相月白回头一看,此人一身黑色劲装,手里握着长剑,勾勒得宽肩窄腰长腿,赏心悦目极了。

    她忍不住回了好几次头,一招手,“过来。”

    忙了一天,岑道直到这会才有机会与相月白单独相处。

    他没有丝毫犹豫,走到窗边,发觉相月白正眼带笑意望着自己。

    岑道迟钝如斯,不明所以,只好顺着相月白先前的视线向下看,“如何?”

    这客栈是城郊方圆几里地唯一的客栈,因此不论是帝党还是西诏细作,落脚地九成都在此处。

    “卖柴刀的那个铺子,坐外面劈柴那个,还有旁边面铺吃面几个。”相月白下巴点了点,“八九不离十了,现在蹲守着便是,他们很谨慎,可能要守到后半夜。”

    “好,清雅门的人已做好接应准备,西境军也已就位。”

    相月白知道他靠谱,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二人有几个月没见,一时间都不知对彼此说些什么。

    不知名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无声蔓延。

    相月白一时间甚至有些大脑宕机,在清雅门时明明好些疑惑要问,现在却一句话都想不起来。

    相对无言一阵,岑道清了清嗓子,试探着抬眼看着她。

    先前因变故接踵而来耽搁了,有一件事他眼下一定要讲。

    “小白,你之前给我回信,问我想要什么品种的桃核。”

    相月白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十分昏暗,也很便于隐藏。岑道侧脸隐在阴影里,模糊了冷厉的轮廓,呼吸间带出的白雾氤氲出几分温柔。

    她好像也曾在什么时候,在昏暗中瞧见过这样隐约的眉目。

    “你有喜欢的桃子品种吗?”

    在某一瞬间福至心灵,一股古怪的直觉直袭而来。

    她倏地记起上一世自己会在闲时雕桃核。

    拢共就雕了一枚,还被她……送出去了。

    为什么岑道会突然问她讨桃核?

    这一世她分明没有雕过。

    相月白猛地抬头。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卷起她的额上碎发,露出发丝下黑凌凌的眼睛。

    楼下喧哗热闹,灯火摇晃,而他们耳边寂静。

    她听见岑道的心跳声和她的心跳混在一起,然后,岑道目光中流露出某种悲伤,极轻极缓道:

    “我给过你一个玉牌,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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