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岑道手中还攥着湿布巾,五指遽然收紧,水滴滴答答洒在地上。

    “你说。”

    谢听风恍惚以为自己听错,岑道嗓音中竟有强硬压下的微颤。

    瞎子眼瞳是阴翳灰色,但他循声朝岑道的方向转过去的时候,仿佛真的能看见什么。

    “老夫在楼下避雨时,突然有灵感触动,便起了一卦。卦象显示,东南方向有一女子突然遭病侵袭,此乃通天意之反噬。老夫闻这房中确有药味,没来错地方否?”

    “反噬”二字如判决般击溃岑道,他浑身紧绷的那根弦断开,甚至站不稳般往后退了一步,单手撑住了桌子。

    “有劳先生前来传讯了。”岑道眼眸微垂,指节用力而发白,“敢问老先生,占到的内容是什么?”

    瞎子伸出一根食指,往上指了指:“天机不可泄露,老夫无法说给无关的人听。”

    岑道于是摆手,岑小钧便领命下去。

    谢听风老大不高兴地抱着胳膊:“怎么,我这个亲师父也是无关人等?”

    瞎子张了张嘴,示意确实说不出,笑得有些歉意:“冒犯贵人了,只是确实说不出。”

    瞎子以为谢听风会暴怒,但他听了一会儿,并没有听到什么砸东西摔门的声音。

    岑道看着谢听风,见他向来恣意可靠的师父抱着胳膊,少见地透着些许哀伤悲悯。

    谢听风无声叹了气,“周边都是自己人,有事就喊一声。”

    岑道不忍看他,只颔首:“是。”

    屋内只剩岑道、相月白和瞎子,岑道搬了个凳子给他坐下,又亲手沏茶奉上。

    “老先生请讲。”

    “此卦实在古怪,老夫的理解可能也有偏差,公子先听听看,若有偏差可直言。”算命瞎子抿了茶,咂巴了好一会儿,好茶啊。

    “老夫观此卦象,又观二位气场,想来不是此时此地人也,可对?”

    “……对。”

    “那既然如此,便对上了。”那算命瞎子并没有什么过度的震惊,反而有种看遍世事的淡然。

    “卦象上,你二人的命运与天道息息相关,你们来到此地的因缘纠葛也极深,天道顺遂你二人便顺遂,天道覆灭你二人便覆灭。

    “而接下来,卦象突然陷入了极度的混沌中,这混沌对应的是死门。至于生门,对应的正是你们二人。”

    岑道低眸沉吟,问:“此局卜的是?”

    算命瞎子:“天下。”

    此言一出,周遭顿时凝滞了几分。岑道手下亡魂无数,虽当文官这几年已经收敛,但将帅威压释放出来,压迫感能叫鸿胪寺少卿郭峤都无法谈笑自如。

    桌上烛泪顺着流下,迅速冷凝,算命瞎子却自在全然不受影响。

    岑道抬眼,双手放在膝上,指腹轻轻摩挲衣料。

    “所以此局意为天下将陷入极度混乱,而破此局的关键,是在我们二人身上?”

    对面轻轻点头。

    岑道凝眉正要说什么,听身后窸窸窣窣,是相月白起身了。

    他瞬间收敛起所有威严,仿佛方才只是错觉。他忙过去扶住人,让相月白好借力坐起,又在她身后搁上软垫。“哪里难受?要不要喝水?”

    相月白哑声道:“我没事。方才就醒了,只是昏得厉害,起不来身。”

    她就着岑道的手喝了口水,对算命瞎子道:“老先生,卦象可让我一观?”

    都说五感若有一失灵者,其他感官便会更为灵敏。算命瞎子忙点头,很快将卦象画了出来。他虽说眼盲,手上却灵活的很,几乎看不出是盲者。

    光是感觉到了天道授意的直觉,已经能说明其人敏锐了。

    相月白撑着额头看了会儿,“局中生死门又纠缠了因果,按你方才所说,这生死局大概也与我二人来到此时此地有关。”

    算命瞎子惊奇:“姑娘还通此道?”

    相月□□力不济般笑了一下:“有个师兄颇爱研究这些,我只是跟着学了点皮毛。”

    卦象确实古怪,相月白并不能完全看懂。她问:“老先生,敢问此卦可有说使我二人来到此地的目的?”

    对面摇摇头:“老夫学艺不精,并未在卦象中解读出此意。”

    但相月白觉得他们离真正原因已经很近了。

    只是她始终与真相隔着一层什么,触摸不到。

    算命瞎子捏着一缕胡须,高深莫测:“除此之外,此卦还有话要老夫传给你们二人。”

    二人忙正色听。

    “方才老夫说姑娘此病来得突然,是反噬,这也是天道的意思。”

    相月白耸耸肩:“不就自戕一下意思意思吗,还要警告我?”

    算命瞎子震撼,抠抠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岑道无奈,又倒了杯水,试了试温度后递到相月白嘴边:“再喝点水。”

    他手稳稳地端着茶杯,不忘转头问:“是因为我们过度改变了命运的走向么?”

    算命瞎子:“嚯,公子聪慧。”

    “可为何只有她遭到了反噬,我却没什么事?”

    点破二人都是重生的事实的人明明是他。

    算命瞎子:“怪就怪在这里,老夫算出此卦中明确是有两个人,可这反噬又的确是冲着姑娘一个人去的。”

    他又将灰蒙蒙的眼瞳转向岑道方向,仔细“看”了一会儿。“公子的气场有两层颜色。”

    然后他又转向相月白的方向:“这位姑娘却是三层。”

    相月白惊诧,想了想,记起三师兄似乎说过,有些人是天生灵性高,能看到人周身的颜色,便能判断人的身体安康与否。

    想来这位算命人也是如此。

    “天道对我示警,无非是想让我按祂的安排走。”

    她烧得眼睛发胀,难受得揉揉眼。

    或许是因为生病,往日的雷厉风行和坚硬外壳全然不见,心里难得涌起一些委屈来。

    “不让我救裳裳,不让我说真相,还想给我下桎梏……我才不听。”

    岑道一听她嘀咕便知道她是在记仇。

    杀伐的将军向来冷硬的唇角被融化开般,轻轻勾起一点弧度,冷厉气息一晃就被冲淡散开,整个人的气质都柔软起来。

    算命瞎子:“老夫毕竟是局外人,只能从卦中看出来的就这么多。但卦象无穷,天意让老夫传讯的内容一定更多,二位不妨多联想一下自己在做的事。这卦就留给您二位了。”

    岑道温暖干燥的手掌抚在相月白后脑勺,轻轻搓了两下。

    “多谢老先生。眼下此地鱼龙混杂,实在不安全,待会儿我叫人取一些钱,再送您离开。只是有一点,出了这扇门,还请您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见过我们、说了什么。”

    算命瞎子捋着胡子,高深莫测道:

    “公子尽管放心,老夫无意探究二位现在在做的事是什么,知道多了对老夫这种凡人百害无一利。更何况,有天道在上,有些事是说不出口的——天道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祂的秩序。”

    *

    送走算命瞎子,岑道又去见了谢听风。

    他尝试说出重生之事,果不其然,就像瞎子说的那样,有些事是说不出口的。

    于是他只好将卦象说给谢听风,好在这天下局势说得出。

    岑道知道谢听风是个极其厌恶命理之说的人,可这事总要让他知晓。

    岑道说完,有些忐忑地等着谢听风大发雷霆。

    谢听风很疼徒弟,依他的性子,不会允许相月白卷进天下局势这样危险的事中。

    可谢听风只是坐在那里。

    想了很久。

    升腾着白雾的茶盏逐渐变冷,岑道忍不住开口:“您如果需要,可以随时启用……”

    “不。”谢听风声音坚定,“还远不到启用底牌的时候。不要再提这件事。”

    岑道只好重新垂眸,“是。”

    “小白从那场久违的梦魇中醒来后,就不太一样了。”谢听风突然低声道。

    岑道心里绷起来——谢听风发现了?

    震耳欲聋的雨声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谢听风的嗓音仿佛浮在雨水上,轻飘,茫然。

    “先前连鸡我都没让她杀过,她又是怎么学会那些杀人的招式的呢?”

    谢听风似乎哽了一下,才轻轻呼了口气:“后来她不止一次同我提过预知梦……”

    “有时候我会想,小白虽然还是小白,但或许已经,是长大了的小白了。”

    无声的惊雷在岑道耳边炸开,他遽然抬首,眼眸微动:“师……”

    谢听风像一个终于自愿或不自愿放手的母亲,故作从容,克制不舍。

    他站起身,又微微俯身,轻轻拍了拍岑道后脑勺。

    “每个长大的孩子都有自己的责任要承担,既然你们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责任,那就勇敢地面对吧。

    “清雅门永远是你们可以依靠的后盾。”

    *

    再次回到相月白的房间,已经是一炷香以后。

    账本到手,清雅门就有了保命的关键。谢听风还有一门派的事儿要安排,照顾相月白的事只好交给岑道。

    岑道在门外跟岑小钧交代完,才重新进屋。

    他推开门时,相月白正靠在床头假寐。

    乌黑长发披在她肩头,颊边粘了几缕碎发,与苍白唇色相得映彰。

    这位恶鬼头子大杀四方以后,似乎终于放下了所有警戒与防备,安心地窝在了这客栈小小的一角。

    岑道轻手轻脚合上门,来到床前,俯身将手背贴在相月白额上试。

    没有方才那么烫了,不知是不是郎中开的那补气安神的药剂的作用。

    “岑修远。”感受到头顶触感,相月白迷迷糊糊地睁开一条缝看他。

    岑道替她拂开碎发,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他垂眸,目光落在她因发热而红润的耳垂,“倦了就躺下休息,天道的事等你好了再谈。”

    相月白此人脾气不算差,但很有反骨,犟得谢听风整日拎着扫帚追着揍。

    然而这会儿竟是难得听话,让喝水就喝水,让躺下就躺下。

    仿佛锋利的水中月露出柔软的内里。

    她握着岑道手腕,没什么力气,却不肯放手。

    她很久没病这么重过,头晕脑胀,浑身都疼,四肢冷热交替,难受得不行。

    也格外委屈。

    上一世病中没得到的安慰,像是要在这一世全部讨回来。

    “你别走了,你在这陪我,我不想自己待着。”

    相月白又困又疲倦,思绪乱七八糟,分不清前世今生,在上一世和这一世之间跳跃。

    她近乎呢喃:“……我再也不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了。”

    岑道喉结滚动了一下,被相月白抓着的那只手近乎颤抖起来。

    他心里像被烙铁烫了,疼得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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