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课。
“男生一千，女生八百，开始”。
哨声一响，哀怨四起，所有人拖着还没活动就已经疲惫的身躯，不情愿地跑起来。
“快，快，跑起来，不合格的等，等，等会重跑......”
还是那熟悉的，万年不变的，浓重宁城味儿普通话且老李独有的开场白......
是的，体育老师姓李，大家私底下叫他老李。
老李是个很严肃的人，一上课就板着一张脸，每天不苟言笑，但学校老师都很尊敬他，连校长都爱找他喝喝茶。
他资历很老，也很厉害，以前带的田径队经常会获市级，省级的奖，培养出很多优秀的体育人才，很多考进体院的，或者以体育生名义被招进名校。
不过现在他不带队了，他差不多快退休了，每天就只上上课，顺便挑一些有体育天赋的进田径队，由别的老师带队比赛。
新进来的学生刚开始都不太喜欢他，因为他很凶，说话还有一点结巴，每次他想要发火的时候都会因为说话不利索导致他更暴躁，有时还会抡起手要打人，像个教训孙子的臭老头！
周珥不爱上他的课，因为她最讨厌跑步，以前总会以各种理由避开跑步，比如大姨妈来啦，胃不舒服啊等等，老李都记住她了，之后的每次体育课他都会先问一句“今，今天是哪啊，啊不舒服？”
这种情况周珥只能讪讪回一句：“今天舒服，会跑的”。
老李会先笑一下，然后骂一句“小白痴”。
周珥：......
前世周珥参加工作的第一年，老李去世了，据说是胃癌，现在看到他还健康的指挥大家跑步，周珥内心感慨，希望他老人家能注意点身体。
跑完步就解散自由活动了，周珥刚才一直没看到温鑫，这会儿她四处张望，终于看到了树旁边正趴在单杠上发呆的温鑫，她走过去。
周珥：“你今天逃跑步了，头一回啊。”
温鑫：“亲戚造访。”
周珥：“这两天一直看你没什么精神，肚子不舒服吗？以前没见你会肚子痛呀。”
温鑫：“可能犯春困吧。”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周珥挑了下眉，显然是有些不相信。
最近温鑫总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有时候周珥跟她讲话她都没什么反应，就像这会儿，温鑫一直看着前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前面是男生在打篮球。
此刻球在傅时手里，他正运球避开重重障碍，刚要上篮的时候蒋羽从右面出现，抬手拍掉了球，傅时追过去抢但没抢到，被蒋羽一个三分球进了。
蒋羽有些得意的对傅时抬抬下巴，傅时伸手，俩人击了个掌。
三月正倒春寒，比放假那会还要冷，女生还穿着毛衣，场上的男生们却纷纷脱了厚衣服，有些甚至只穿短袖。
傅时正在挽着卫衣袖子，校服裤也卷至膝盖处，他好似察觉到不远处有目光，突然回头往周珥方向看来，然后对她笑了，周珥猝不及防心也跟着抖了下，然后归于平静。
一个年过去傅时好像长高很多，之前还没注意，现在他露着胳膊腿和蒋羽站在一块，俩人竟也差不多高，蒋羽刚进校就有一米八。
不过傅时不爱运动，以后也是比蒋羽矮，周珥印象很深，因为身高的原因蒋羽老是嘲笑傅时弱。
傅时：“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蒋羽：“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百无一用是书生。”
蒋羽完胜！
想到这里周珥忍不住笑了，有关傅时的记忆原来那么多。
蒋羽朝这边挥了挥手，周珥也正想跟他打招呼，余光瞥见旁边的温鑫动了下，她下意识转头，只见温鑫满脸温柔地笑，目光缱绻，她并没什么动作，只是看着那边。
周珥默不作声往旁边挪了一步，挡住了温鑫的视线，看了她一眼之后抬手冲蒋羽打招呼。
打完招呼后周珥蹲下来撑着下巴盯着她看。
温鑫短暂疑惑了两秒就垂下了眼眸，好像是被周珥看穿心事后的心虚。
周珥：“温鑫同学，你有心事。”
温鑫：“这么明显吗？”
周珥：“是啊是啊，就差拿笔写在脸上了。”
温鑫笑了下，周珥试探地开口：“我猜猜啊，少女心事总怀春啊？”
温鑫抬头，“你想什么呢？”
周珥“啧”一声，“我想不到什么，你直接说啊。”
温鑫脸上罕见的浮现一丝羞涩，“不说！”
周珥摇摇头感叹，“春天来的悄无声息啊。”
温鑫：“八字没一撇呢。”
周珥挑了下眉笑起来：“说漏嘴了吧，这是跟谁的八字还没一撇呢？”
温鑫拉着周珥往旁边走了点，然后在树底下的石阶上坐下，过了会她才开口。
“上礼拜我弟要去儿童乐园玩，我妈让我带他，然后我不小心把他弄丢了，后来报了警，在游乐园找了好久才找到，我妈很生气，她打了我一巴掌。”
周珥皱起眉头。
“她虽然跟我一直都没有很亲近，但总归还是很不错的，她愤怒之下的举动我也能理解，只是那天觉得从未有过的委屈和孤单。”
温鑫的出生是他爸爸犯下的错误，温鑫的妈妈是未婚生育，生下她之后就离开了，温鑫从来没见过她生母。
温鑫爸爸在她出生第二年就由家里介绍结了婚，温鑫对自己的身世并不知情，家里都是瞒着她的，她只是一直以为妈妈性格就是比较冷淡。
刚开始因为温鑫还小，俩人就没另要孩子，温鑫十岁以后他们又要了个儿子。也就是儿子刚出生那一年，在办户口的时候他们没把柜子锁好，温鑫因为好奇翻柜子，看到了一堆文件，那天她才知道妈妈不是她的妈妈。
大人回来的时候看到被翻过的柜子，猜到温鑫大概知情了，但那时他们觉得温鑫还小不懂事，就算知道也明白不了什么，所以从来也没人跟她去解释过，大家都默契得当作不知情。
弟弟出生后，父母的重心都放在了他身上，他们经常跟温鑫说要疼爱弟弟，要让着弟弟。妈妈也不再掩饰她是后妈的事实，虽然对温鑫的态度和从前并没什么两样，但偏爱，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
温鑫：“我弟弟太调皮了，连我妈有时候也管不住。那天在游乐园我想上厕所，又不好带他进女厕，让他在门口等我，说只要他不乱跑就给他买玩具，他答应了，但等我出来人还是不见了。”
周珥静静地听着没开口，她很能体会温鑫的感受。
有两个孩子的家庭，父母一般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因为中国人骨子里接受的教育就是尊老爱幼，大的让小的，更有重男轻女。
小的时候周珥也会觉得爸妈偏心，那时她脾气霸道，小心眼儿，爸妈只要对周逸稍微好一点她就会闹翻了天，然后欺负周逸，狠狠地打他，导致周逸小时候特别怕周珥，而且为她的命是从。
但她能这样肆无忌惮是因为她是爸妈亲生的，她可以恃宠而骄，但温鑫不是。当周珥寄人篱下时，她也明白了不属于你的东西就不存在“不公”的说法。
温鑫：“我没有生气，也不怪他们怎么样，我只是突然想如果是我不见了，他们会为我着急吗，那时我突然就不确定了。”
周珥突然抬起手放在温鑫脑袋上揉了揉，然后开口：“我懂”。
温鑫转过头，被压住的头发随着她的转动变得凌乱。
“喂，我比你大”温鑫乜她一眼。
“就七天”，周珥撇撇嘴收回了手，还顺带把她凌乱的头发整理好。
“找到弟弟之后他们回家，我想自己透透气就借口要去图书馆没跟他们一起回家，但我实在不知道去哪就回了学校，总归熟悉的地方有安全感。那天刚好碰到蒋羽去学校宿舍找陈昊打篮球，我当时也想转移下注意力就去看他们打球了。后来大概是蒋羽觉得我心情不好，破天荒得没跟我打嘴仗，还安慰了我。”说着说着温鑫还笑了起来。
其实她没说全，掩下了一些细节。
那天她坐在国旗台下面看他们打球，但脑子里一直想着游乐园的事，一瞬间委屈和难过涌上来，鼻子一酸眼泪就控制不住。
她极少会哭，更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哭，所以她一直强忍尽量不让面部变得扭曲。
她揉揉眼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眼睛酸。
蒋羽拍着篮球走到温鑫面前，等温鑫抬起头他突然把篮球往她脸上抛，等球即将离手之际又赶紧抓住，这一假动作吓了温鑫一跳。
还没开口蒋羽就看到温鑫两只眼睛通红，怔愣了一下后他蹲下来坐在篮球上平视温鑫，“你怎么了？”
温鑫声音有些哑地开口：“没什么。”
蒋羽：“你不是被我吓哭的吧？”
温鑫白了他一眼说：“无聊。”
蒋羽：“谁欺负你了吗？”
温鑫：“没有。”
蒋羽：“你心情不好啊？”
温鑫：“......你话好多啊。”
蒋羽难得没有回怼她，他站起来把篮球夹在手臂下说：“起来，我带你玩一会。”
温鑫：“你自己去玩吧，我不想玩。”
蒋羽：“心情不好才要多动动，快起来。”
温鑫：“别烦我。”
蒋羽没辙，又开始了刚才的假动作，把篮球一下一下往她眼前抛，嘴里一边念叨着“快起来，快点站起来......”。
抛着抛着一不小心没控制好距离真的砸到温鑫的额头了，蒋羽赶紧揉了揉她额头说“对不起”。
那一下虽然不痛，但彻底激起了温鑫的火气，她猛地拍开蒋羽的手，站起来一下子打掉了他手里的篮球。
她瞪着蒋羽，眼神有些冷，篮球在旁边一蹦一蹦滚到了远处，谁都没管它。
蒋羽抿了抿嘴唇，双手叉腰看着温鑫，像是有些无奈。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往她面前走了一步，一只手按上她的脑袋往后推了点开口道：“别动我看下。”
温鑫的额头就只有一点点红印，蒋羽垂下眼眸问她：“疼吗？”
她没说话，蒋羽又靠近了点给她吹吹，不知怎么的，温鑫鼻子又一酸。
蒋羽给她吹了两下，突然注意到她眉峰那有两个红痘，然后脑子就像被狗啃了一样突然来了句：“温鑫，你长青春痘了。”
温鑫：“......”你去死吧。
本来只是鼻子有点酸，这下被他气得眼泪直接又流下来。
蒋羽终于慌了，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着急问：“啊真的很疼吗？我看就红了一点啊，没有脑震荡吧？要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温鑫越听他讲话越控制不住情绪，直接哭出了声，也不憋着了。
蒋羽感觉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他一着急拉着温鑫走到了国旗台后面，温鑫还在一边抽泣一边掉眼泪，蒋羽没法只好把袖子撸下来，用袖口给她擦眼泪。
“哎呀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哭了，要不我让你打回来？我去把篮球捡回来，你就往我脸上砸，不把鼻子砸歪你就别停怎么样？”
温鑫不理他，眼瞅着温鑫的哭声越来越大，蒋羽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直接把她脑袋按在自己胸口，另一只手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你不哭我就带你买好吃的去。”
温鑫：“......”
太阳慢慢落山，夕阳被国旗台挡住罩下了阴影，也刚好掩住了他们，如果不仔细看谁也不会注意到这里站着两个人。
温鑫没再哭了，其实她是被震惊到忘记了哭，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一个男生抱在怀里，尤其这个人是蒋羽，更没想到这个人会温柔地安慰他，哄她，她爸妈都没这样对待过她。
震惊之外，这一刻她竟然非常安心，也很依赖。她放松了绷紧的身体，任由脑袋贴着他的肩。
过了一会温鑫开口说：“蒋羽，你，红杏出墙了。”
蒋羽：“......说的什么话。”
温鑫站直身体，和蒋羽拉开了距离。
“夏茜呢？”
“早八百年分了。”
“又被甩了？”
蒋羽顿时黑了脸，瞪了她半晌才说话，“没良心的”，说完就往前走，温鑫在他身后笑了，然后加快脚步跟上去。
温鑫：“谢谢你。”
后来蒋羽带着温鑫去了城隍庙，转遍了美食一条街，蒋羽那一周的零花钱都在这个下午耗光了，临走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肉疼。
蒋羽：“如果有人欺负你直接跟我们说，让周珥跟我们说也行啊，肯定帮你讨回公道，下次别一个人偷偷哭了。”
温鑫觉得很感动，但感动还没保持两秒就又听他说：“不过你还真挺能吃的，看不出来小小身体蕴藏大大能量啊。”
温鑫感觉脸皮有些发热，她咬牙开口：“谢谢夸奖？”
蒋羽：“没事，胖胖的也挺可爱。”
这回温鑫觉得脑仁都抽搐了下，她艰难开口：“觉得你今天钱花多了就直说，我还给你。”
蒋羽挠了挠鼻子，声音都有点发虚，“那也没有，不过下周我吃饭要是钱不够了你可得让我蹭饭啊。”
温鑫已有些无力吐槽，蒋羽看她那样子就觉得好笑，他伸出手又按在她额头上把她脑袋往后推，温鑫被他这一推眼皮都被提上去了。
蒋羽：“跟你开玩笑的，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跟你一个女生计较这个，你这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心情好点了没？赶快回去吧，晚上早点睡，明天还要上课呢，你成绩本来就不好了。”
温鑫：......听我说谢谢你。
蒋羽要回学校去拿自行车，他先把温鑫送上公交，温鑫上车后回头看他，蒋羽咧嘴冲她笑，还把手举得高高得向她挥。
温鑫无声地笑了，今天蒋羽陪了她很久，虽然也一直在气她，但就是很奇怪的她那些坏心情都被打岔打过去了，光想着跟他斗嘴都没空想别的！
在这个很平凡下午，很平常的宁城三中的操场，还有一如往日热闹的光明街城隍庙，温鑫记住了一个不一样的蒋羽。
这一记，就是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