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安静，都瞎起什么哄！”

    李国亮摆了摆手，示意大伙安静下来： “行了，程启锋赶紧把衣服换了进队站好，我们继续开会。今天我们女队的两位主力到男队来训练，任务很重要，我们抓紧时间吧。”

    程启锋进队后站到了后排齐元康身边，他刚一站定就被齐元康的胳膊一阵猛戳，并对他一个劲挤眉弄眼。程启锋回碰了他一下，并朝他投去一个“闭嘴”的口型。

    不知是孟霖他们的嘴开了光，还是命运和缘分的使然，最终队友何宇诚被安排和吴娜一组，而自己还真就成了张玥柠的陪练。

    队伍散开，兄弟们满脸幸灾乐祸，随时准备看戏的神色丝毫不加掩饰，齐元康在程启锋耳边再次叮嘱了一句“自求多福”后便坏笑着跑远。

    程启锋在原地愣了几秒，心里有些发虚，深呼一口气后还是走到场下，走到正在准备球拍的张玥柠身边，主动说道： “柠...柠姐，重新认识一下，我叫程启锋，请你...多多指教。”

    她瞥他一眼，不动声色，手中的准备工作并未停下： “谈不上指教，我也是新人，我们就当相互学习吧。”

    她的目光依旧淡然清冷，他也惯会察言观色，郑重地嗯了一声，也迅速进入了训前状态。

    经过一番排兵布阵，上午的陪练任务算是正式拉开了帷幕，而程启锋和张玥柠的比赛在刚开局的短短几分钟，就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直接将队友包括教练在内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住，一时间都纷纷涌过来学习围观。

    本来程启锋在队友们面前放出狠话，说不管怎么着对张玥柠都不会谦让，结果这一想法在经历过今天早上和她的短暂相处以后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原本打算在对局中稍稍放一放水，尽量让她赢下第一局，后续再视情况而定，可他的计划在比赛刚开始后的一分钟内就完全偏离了方向。

    程启锋原先的担忧不无道理，他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是个拿起球拍就会忘乎所以的人，并非他自主可控，因为这就和他的性格一样，赢就赢得痛快，输就输得磊落，肆意张扬，利落干净，从不打什么弯弯绕。

    国家队的大多数人都在追求一个平稳。可在他看来，只要打出他平日里的作风，合乎他意就行。简而言之，狠就行。这是他的球风，也是他的习惯。

    不过，球风可变，习惯难改。

    今天当他站上球台的第一秒，似乎就已经忘记了他对面站着的是张玥柠，也并未深刻考虑李国亮安排他陪练的意义。

    于是乎开场后他上来就是一阵猛烈爆冲，他正手的力量出奇的大，前三板的优势也极其明显，几乎次次都把球打在了张玥柠非常别扭的位置，连防守都招架不住。

    不出所料，正像齐元康所说，他犹如狂风骤雨般的“迎头爆冲三大板”，几乎没几个女队员能应付得来。因为他快节奏的进攻，很快便把整个对局带进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当中。

    还没几个回合，就已经“啪啪啪”地把对面的女孩子打懵了。

    终于，在张玥柠第n次把球打飞之后，第一局在一片熙攘的唏嘘声中结束，她仅得4分。

    一顿劈头盖脸的操作，程启锋自己都愣了神，围观队友们都在静静观察着张玥柠的反应，果不其然，她重重地扔下了球拍，梗着脖子叉着腰背过身去不发一言，转而就快步走向休息区，拿起水杯连着喝了好几大口水。

    趁着大家都在讨论刚刚两人比赛的间隙，孟霖一把拉过程启锋，小声道： “你可以啊，当真毫不手软，球说不让就不让，还真打算火星撞地球？”

    望着场下张玥柠无比恼火的神情，程启锋也开始慌了阵脚，他也总算明白队友们给他的“忠告”并非虚晃。这一个不小心，到底还是得罪了这一心高气傲的主儿。

    “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程启锋轻轻摇头，皱了皱眉： “我就没想这么打，可我习惯了又怎么控制得住啊...”

    “啧啧啧，惨不忍睹啊，我们旁观者都看不下去了...”孟霖看热闹不嫌事大，摇头晃脑感叹着： “估计张玥柠怎么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遇到个比自己还狠的...”

    “怎么办？”程启锋的眼神依旧停留在远处张玥柠的身上，愈发焦躁不安： “毕竟是女生，我挺过意不去的。”

    孟霖斜瞥一眼他，继续揶揄把问题抛回来： “哟呵，还知道过意不去呢？那天是谁说长这么大就没吃过亏，不可能谦让人家来着？”

    见程启锋满眼的于心不忍，并未吭声，孟霖仿佛在空气里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他把脸凑到了程启锋眼前，十分严肃地看着他： “哎，疯子，气氛不对嘛，我说你俩今天早上一块儿来的时候聊啥了，她是不是给你灌了啥迷-魂-药了？我怎么好像在你的眼睛里读出了点爱意呢？”

    “去去去，爱意你个大头鬼，”程启锋拿起手上的拍子将孟霖的脸挡了回去： “你能不能正经点？我把人得罪了可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康康说得对，谁打哭谁负责，”孟霖狡猾一笑，拍了拍他的背，对他微微颔首： “既然是你把人打生气的，那你就得负责去哄呀，这个我可不能给你代劳哟。”

    孟霖屁颠屁颠地跑走继续训练了，程启锋咬了咬牙，走下场，小心翼翼走到眼神正放空的张玥柠身边，磕磕巴巴地说： “柠姐，对...对不住啊，我...我平时都...都这么打，都打习惯了，一时半会节奏没调整过来...”

    她这才回神，伸手拿过手边的毛巾擦着汗，漫不经心道： “没事儿，你打得没问题，我是跟自己生气，和你无关。”

    他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 “为什么？是对自己刚才的发挥不够满意吗？”

    “都输给你了，当然不满意，”她没看他，接着站起身，挑眉正色道： “那就再来一盘吧。”

    倔强的女孩子努努嘴，扔下毛巾，果断走回球台，捡起球拍就已做好了迎战的架势，她凌厉清冷的目光里更是多了几分不服输的傲气，让原本也同样叛逆凶悍的他心中一凛。

    教练们暂时遣散了周围围观的队友，程启锋长舒一口气，关于打法和战术的分析在脑海里各种百转千回。

    的确，他不敢再像起初那么打了，刚刚她说的那句话，他看得出她对自己的严苛，不想让她挫败，她刚刚倔强的眼神更是勾起他心底的一丝柔软。于是在第二局开局后的几个来回里，他刻意放水，力量减弱，硬逼着自己无意识地放缓了整体节奏。

    他的小动作让她接连得分，心细如发也同样专业的她立即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

    该她发球，她却将球捏在手心里，半天没动弹。

    “怎么啦？”他笑眯眯地问。

    “你不能让球，这对我们俩来说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虽是指出他的错处，但她的语气全然没有一丝责怪之意，相反她的眉宇舒展，她的声线依然轻柔又好听，纯正的北京口音字正腔圆，一下就戳中了他的心窝，脸颊又是一阵微微的发热。

    “其实，我也不是让球...”他挠了挠额头，依旧满脸挂着笑： “我知道第一局我打的太猛了，你们女生和我们男生的力量和速度到底是不一样的，而且我现阶段的打法本身就存在问题，我自己也想尝试着调整调整...”

    尽管她个人特质里的沉稳和疏离始终存在，可刚刚的她对他平易近人，也让他的紧绷感似乎瞬间散去不少，刚刚说话总算没结巴了，而她听他说话时专注安静的模样更是让他意外地感受到很自在、很舒适，甚至很享受。

    她刚想回应什么，却不想两人的对话被一旁一直在场边各个球台移动观战的李国亮和梁松打断，两人跨过挡板径直走了过来。

    “你们俩练了有两局了吧，感觉怎么样？有遇到什么问题吗？”梁松问道。

    她的眼角弯了弯，坦然道： “是有点小问题，还在摸索。”

    “刚刚我们在旁边也观察了你们很久，觉得还是有必要过来跟你们说说，”李国亮看向程启锋： “启锋，我问问你，你知不知道让你陪练的意义在哪里？”

    程启锋表示明白，略点了点头： “我知道，给我学习的机会，也让我磨练自己暴躁的个性。”

    李国亮微笑着轻声嗯了一声： “我之前就说了，开始的陪练一定会经历一个比较艰难的磨合期，但这个不怕，最主要的是你们两个都要明确安排这次陪练的目的，这和你们平时在各自男女队训练都不一样。”

    “玥柠处于上升期，目前已经是女队的主力，也是将来最有潜力最有上升空间的队员，现阶段务必要作出一些技术上的改良。启锋你就更不用说了，你性格急躁，打法单一，眼下还没有形成属于自己的一套战术风格。安排这一次训练机会，对你们俩来说，不管是学习也好、提升技战术也好，都是个很不错的机会，你们一定要好好把握，务必认真对待。”

    “你们就按照平时自己的节奏，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不要为了迁就对方而改变自己的打法，否则效果事倍功半，也会远远背离我们安排这一项任务的基本预期。”

    梁松也跟着补充道： “启锋啊，你再放水就是对自己和玥柠的不负责任，玥柠也一样，启锋虽然是个新人，但他正手的进攻能力还是非常值得你学习的。你俩都必须尽全力好好打，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我们都会做出相应的战术调整，你们别有太多顾虑。”

    听完教练们的一番话，他们的心里终究是有了底，两人点头如捣蒜，重新拿起球拍站回了球桌跟前。

    训练继续进行，程启锋只能打起12分的精神拼尽全力，随时面临着张玥柠会再次气急败坏的风险，直到她慢慢地看出了他的心思，居然一反常态地走到他面前安慰了句： “没关系，你正常发挥就行，我如果想练出来就必须跟你们男生屡败屡战。”

    她说完便转头走回球台，站到属于自己的一侧，他的眼神又忍不住多打量了她两眼，她球风凌厉，挥拍果断，可除此之外，她在场上其他的一举一动却柔和得似一阵暖风，轻轻扫过他们周遭的空气，让他莫名觉得带着一股神奇的引力，在无形之中牵着他而行。

    之后的训练中，在经过教练组的指导，彼此都调整了节奏之后，两人渐入佳境，打出去的每一球都极尽所能发挥出了各自的风采，这样一来反而没有谁更占上风，两人的比分开始环环相扣、交替上升，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场势均力敌、难分伯仲的高手对抗赛。

    正所谓，高手过招，招招致命，两人全天下来的训练，每一场的精彩和焦灼程度一再吸引着大家的目光，队友们也都趁着各自的训练间隙零零散散地看了两三场，在他们眼中，总结下来就是：看似销兵洗甲，实则针尖麦芒。

    齐元康更是形容，说他们这俩火药桶子凑到一起，训练馆就差一块儿红布了。孟霖和吴赫问他什么意思，齐元康瞥了他们一眼，认认真真解释道，两头牛，再加块儿红布，就能开斗牛场了。

    语落后几人笑到喷饭，吴赫说这形容简直不能更绝，程启锋自己也被这恰如其分的形容差点惊掉了下巴。

    孟霖随即反应得快： “那俗话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一队不容二牛，我们国乒队怎能允许有两头倔强的牛存在？”

    程启锋一怔，调笑着道： “不允许那要怎样？”

    “让张玥柠收了你，或者你收了她，”吴赫挑挑眉，说得极为淡定： “你俩合体，相互感化，这样教练省心了，世界也都跟着太平了。”

    “别瞎说啊，让人女生听去了影响可不好。”程启锋立刻笑着反驳。

    “No，怎么是瞎说呢，”吴赫竖起食指，左右摆动： “你俩早上一起迟到，一起打伞，还一起训练，这已经超出我们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了...”

    吴赫顿了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眼神忽地一亮： “疯子，缘分啊，要不是你早上闹了肚子，你哪能碰着她呢？说不定你俩就是上天注定好的缘分！”

    程启锋抿了抿嘴，做作地歪了歪脑袋，作出无辜的样子： “去你的，这咋还整上玄学了？都什么歪理邪说...”

    齐元康也跟着附和： “可是疯子，你现在可是整个男队的偶像了。”

    “啥意思？”

    “你居然成为了第一个和张玥柠说话最多的男生...哦不，不对，”齐元康想了想很快改口： “是第一个和她完整说上话的男生！”

    孟霖抬眼故作错愕状： “第一个不吴赫吗？”

    “不不不，我认输了，和疯子比起来，我那句话算个啥呀，”吴赫眯了眯眼，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疯子今儿一天下来和张玥柠说的话都快赶上我们一年的了，你破纪录了，疯子！”

    程启锋眉毛一竖，嘴角微扬： “其实你们都想得复杂了，人家也并没有你们说的那么难相处好吧？我就觉得她...她人还挺好的...”

    三人一阵惊呼： “哇哦，挺好？”

    孟霖闻言瞬间来了精神： “看来我说的没错啊，你们不知道，今天第一局打完，张玥柠一个人坐场边生气的时候，我特意观察了下，疯子看人的眼神里简直爱意满满...”

    程启锋只顾憨笑，摇摇头完全接不住话茬。

    吴赫瞬时投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话说，你俩今天早上一起去训练馆的路上都聊了啥，你到底给人灌了什么药啊，怎么就对你另眼相待了？”

    “实话说，我也不知道，”程启锋这句话倒是如假包换的实话： “兴许是天赋？”

    “天赋？”孟霖瞪大双眼，再次凑到他跟前： “看来你以前招惹过的姑娘不少啊。”

    程启锋撇撇嘴看他。

    “这个真没有。”

    **

    晚上过了十点，人声渐渐地散了。第一天的训练，终于结束在兄弟们的八卦和聒噪声中。

    程启锋这才深深体会到，男生们一旦八卦起来可真的要比女生厉害多了，只是一次陪练任务而已，一连好几天，他们已经在脑海里为程启锋编排了一出又一出情感大戏。接着在今天两人机缘巧合的同路和第一天的训练结束以后，他们又钻门凿洞地追问他各种细节，问完了再继续脑补，几乎使出十八般武艺。

    不过不管怎么问，程启锋都是一副神秘莫测的神情，或是用憨笑和简单的言语搪塞过去。

    或许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隐隐感知到，人对于自己的心事被戳穿的那刻总是会在第一时间下意识地选择否认和逃避。

    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里，一丝丝甜蜜的暖意始终在他的心头萦绕，犹如下蛊，回味无穷。

    深夜，隔壁床的吴赫已经熟睡，一向睡眠质量极佳的程启锋今晚却反常地失了眠。

    那是一张清冷明艳的面容，完全的超然物外，如同清晨山间唯一盛开的山茶花，高贵桀骜又与世无争。她的脸上极少有笑容，可她淡雅深邃的目光却像点缀着闪亮耀眼的银河。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正式认识她之时最深刻的印象，她在清晨细雨中轮廓分明的侧脸此刻在他的脑海中久久无法散去。他们在雨中的简短对话，她如同山林间的涓涓细流的声音，清冽悠扬，让人心生舒缓。

    他们说她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傲，向来循规蹈矩，不苟言笑，可初识当天，她对他却有着几分慢条斯理的温柔，并没有拒他千里之外。他们说他“少女杀手”，他也自认为自己能言善道、擅长幽默，却在面对她时不由地心跳加速，结巴得一塌糊涂。

    她真特别，他不禁想。

    经过一天的接触，除了能感知到张玥柠身上有着队友所说的一切特质以外，程启锋自己还有一个最大的感受，那就是这个女孩有着十匹马都拉不回的倔强，哪怕天塌下来都有她斗大的脾气顶着。她身体里的胜负欲始终高涨，要想让她认输，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而程启锋自从和她打出第一个球开始，就摸清了她的这点个性。没别的，单纯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她爱倔，他很犟。

    尽管在经过李国亮和梁松的提醒和指导后，两人的训练节奏已经开始慢慢走上正轨，不再像起初那样杂乱无章，可时刻充斥在两人之间不怒而威的气场和氛围，却始终凝结在周遭的空气里，使得全天的训练都给人杀气腾腾的观感。

    至此他才真正领略了孟霖所说的那句“火星撞地球”，还有齐元康滑稽的“斗牛”之说。

    原本一直觉得女生的速度和力量无法与男生比拟，以致于程启锋在刚开始训练时一直自信满满，胜券在握，可谁知打到后来的结果却是势均力敌，平分秋色。

    他起初是懊丧，但任务进行到后面，也渐渐多了一番了解，她正手的进攻能力或许不及他，可她反手的防御机能却有着固若金汤的态势，连续性极强，就如铜墙铁壁般怎么也攻不破。而他正手力量凶悍，擅于急猛的快攻，这也是为什么今天一上来就把她打懵了的原因，却在与她多回合的相持阶段无法细致地处理回旋，最终导致失误。

    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性格，就有什么样的球风，自己应证了这一点，他现在觉得她也是如此。

    看似截然不同的互补，却又隐约存在着浑然天成的相似，除了他们在场上如出一辙的性烈如火、心高气傲，她每一个回过来的球也和他一样凌厉果决，从不模棱两可。在他们的世界里，每一次挥拍都代表着一次坚定的选择，不存在任何Plan B。

    几局比赛打下来，程启锋的心底隐隐多了几分棋逢对手的敬意，甚至在两人一来二去、同频共振的节奏里，他在她身上更像是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她的存在像是给了他莫名的动力。一想到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会和她在训练场相遇，平淡的训练生活像是有了盼头，心头产生一丝期待，同时也涌上了一股没来由的欣喜若狂与心甘情愿。

    这一夜，她的出现乱了他的心神，也让他彻底失了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