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淋浴的水声有几分像雨天打落在窗上的雨滴声。
张玥柠阖着双眼，背靠在冰凉的瓷砖上，水流冲刷在身上替她暂时洗去身上的焦虑与疲惫。
其实她从不是个容易被他人意见影响的人，相反她头脑清醒，目标清晰，她永远坚信能够决定未来人生的人唯有自己，她只在乎她在乎的事情，并且一往直前。
哪怕是自己的父母，他们的想法也只能提供建议，而不会干涉到自己的选择。
但是今天，她的情绪还是受到了左右。
几个小时过去，妈妈的反对态度和不留情面的话语依旧萦绕耳旁，让她心烦意乱。
“幻想都是美好的，但现实生活可容不得你们有情饮水饱。你有资格追求纯粹的感情，但作为父母，我们也有让自己女儿过上更幸福生活的权利。”
“柠柠，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你和程启锋的关系。如果一定要我表态，那我只能说，我不同意。”
许是了解自己女儿的脾气，张母最后并未把话说得太过严苛。
尽管留有余地，但自己深爱了十年的人被最亲的人这般否定，自尊心大过天的张玥柠心里还是不免感到苦涩和失落。
“今天叔叔阿姨说我什么了吗？他们对我的印象好不好？对我有没有哪里不满意，阿姨是不是不太喜欢我...柠柠，你快和我说说，我已经担心一整天了...”
给程启锋去电之前，张玥柠就预想到了他必定会有这些一连串的问题。
不出所料，有试探有期盼，更多的是惴惴不安。当然他也一如往常，渴望得到认可的心总是强烈到溢于言表。
张玥柠故作淡定，发出一阵清冽的笑声，“我说你瞎担心什么啊，怎么就对自己这么没自信呢？”
那头不自觉地直叹气，“你哪里能懂我的心情啊，我原本计划着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就跟你回家拜访他们，我应该有所准备，也应该正式一点礼貌一点，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在你家被他们撞上，这未免也太尴尬了...”
“生平第一回这么尴尬，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好难为情。”程启锋又补充道，语气里的委屈和慌乱仍旧清晰可闻。
张玥柠笑了笑，努力安抚着他焦躁的情绪，“他们认识你，也不是第一次见你，本来就不需要那么正式的。”
“那不一样，从前是队友，现在我是你男朋友，不能那么随意了...而且我走之前，阿姨问了我好多问题，可我当时太紧张了，没组织好语言还急急忙忙走了...她一定对我特别不满意...”
“哪有啊，我妈不满意也是气我不告诉他们，”张玥柠兀自皱眉，心下一阵自责，“其实这事说来也怪我，是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他们说，所以现在...网上的新闻对他们来说有点突然，这才有了那么多疑问...不过现在没事啦，你走之后我把我们所有的事都和他们解释清楚了，他们...”
“那他们怎么说，能理解吗？能接受吗？能接受我吗？”还没等她说完，他便等不及打断。
“为什么不能，我的决定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那可不行啊，就算知道你的决心，我也特别希望你爸妈能从心里真正认可我、接受我，我们的感情需要他们的支持和祝福。”
“当然了，一定会的，我爸妈是最了解我的人，他们知道我喜欢的人一定不会有错，他们会永远相信我的选择和眼光。”
感受到对面一声轻微的叹息，张玥柠又温柔地笑出了声，重复强调，分外笃定，“锋哥，你就别自己吓自己了成吗？他们真的对你挺满意的，我爸看了你在吉隆坡的比赛，还夸你了呢！”
“嗯？真的假的？”
“是呀，他说你的状态根本不像个老运动员，让你好好加油争取参加世界杯，再多拿个冠军回来，还要我多多鼓励你。”
“没想到叔叔还会看我比赛，还是我表现绝佳拿冠军的那一站，这是我这几天听到的最开心的消息！”
耳边立刻传来了程启锋标志性憨憨的笑声，张玥柠不看都猜得到此刻另一端他心花怒放的脸庞。知道他听进了自己的话，心里踏实了不少，也总算松了口气。
“所以啊，你现在就只要安心备战、打好中国公开赛就行，其他的什么都别多想。”
“那你这两天乖乖在家复习功课，但等我比赛的时候你一定要来看我啊。”
“废话，你的比赛我舍得不去吗？”
这通电话最终是在两人的嬉笑声中结束的。
可实际上，当周遭安静下来，张玥柠还是自顾自地陷入了迷茫的沉思。
人生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状况，她生疏得不知该如何处理，也反复思考着自己的说辞是否牵强。
她只知道自己完全能感受到程启锋的患得患失，也深知他现阶段身处国家队的各种不易，妈妈的真实态度她必须先暂时对他隐瞒，任何可能影响到他的外力因素她都必须帮他全部过滤。
她得努力证明现下的情况并不像他想得那般糟糕，她相信自己可以趁着这段时日改变现状。当然，她也亟需一点时间来处理自己的情绪。
而目前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拖延。
给程启锋去电之前，她还接到了爸爸的电话。
“柠柠，爸爸先跟你道个歉啊，如果知道今天小程和你在一起，我们是绝不可能那么唐突去你那里打扰的。我们这么一趟，让他也跟着紧张了吧？”
张玥柠了解，爸妈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每回他们在小事上发生分歧时，大部分时候为了避免矛盾激化，爸爸都是不愿去和妈妈过分争辩的，能包容就包容，能谦让就谦让，他总会耐心地等相互之间气消了再心平气和地沟通。
这次的情况也一样，白天面对面时爸爸到后来虽然一言不发，可一向心疼女儿的他还是选择在事后打来电话解释。
张玥柠闷闷不乐，可爸爸的语气中充满歉意，她也不忍责怪，“没事的爸，我们能明白的。”
知道女儿心气高，向来听不得太多否定的声音，张父开门见山安慰道：“你也知道你妈这个人，一辈子都很强势，你的个性独立也要强，这当中很大一部分其实也是随了她。所以你要理解理解她，妈妈总归是为你好，希望你少走弯路，少受苦。”
“我能理解，但我真的没法认可，她不能这么武断，更不应该在不了解一个人的情况下就去片面地否定他。在我看来，感情这件事更是与那些所谓的经济条件没有任何关系。生活是我自己过，其他人没办法替我去感受。”
不忍女儿难过，张父劝了她很久。末了，他也爽快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好了柠柠，爸的想法和你妈不一样，我是一定支持你的。”
“况且我对小程很满意，别的不说，就凭他对乒乓球的坚持，还有这么多年对你的专一，就足以说明他是个靠得住的孩子。”
“爸，真的吗？”这番话让张玥柠很是受用，重燃了几分信心，却还是忍不住问，“但如果真像妈说的，在北京他暂时还买不了房子，你会同意我和他去南城吗？”
张父停顿几秒，再开口时的语气仍然很坚定，“你从小就没怎么在家里生活过，作为爸爸来说，自然是希望你退役了、成家了，能够长久地陪在我们身边...但在我这里，你的意愿还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说起南城，几年前我和战友还去过几次。那座城市相比北京虽然是小了点，但还挺舒适，更适合人居。你要跟着小程去那里生活，只要他能一辈子对你好，能照顾你、包容你的脾气，只要你们过得开心，爸就没意见。”
父母的出发点永远都是好的，只不过表达方式和评判角度有所差异。张玥柠趴在沙发上，手机贴紧耳廓，嘴角有了弧度的同时，鼻头却也蓦地一阵酸涩，“谢谢，谢谢爸。”
“女儿啊，用不着和爸说这些，你最近就安心备考，别胡思乱想，和小程也好好相处。你妈她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我会继续帮你劝她，相信她很快就能转变观念。今天确实有点匆忙了，等春节后你考完试，一切都妥当了，你带着小程来家里吃顿饭，咱再好好聊聊。”
晚上，张玥柠自己煮了泡面做晚饭，堆积了大半天的情绪被她就着溏心荷包蛋和卷曲的面条囫囵吞下，慢慢咀嚼消化。
就算食不甘味，但胃里和心里都总算是舒服了些。
她望着夜幕安然地笑，笑自己的任性，笑自己的纵容，也欣慰于自己的坚定与执著。他是她的青梅竹马、她的莫逆之交、她人生至此最深爱的人，无论他是否能拿冠军、口袋中是否富有，甚至今后能不能修得好家中爆炸的暖气片，她都会一直爱他。
他们相爱不是偶然不是新鲜不是一时兴起，而正如球迷们口中所说的，他们之间兜兜转转，不是重逢，而是两个新的人相遇。
时间之河在唇齿间流淌，历经世事，彼此褪去青涩，披上成熟的外衣，再回过头看一眼身后的人。
一切都是刚刚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那么多困难都走过来了，张玥柠开始贪心，想一辈子拥有自己的soulmate。
任何人都无法拆散。
**
公开恋情之后，在外人面前，程启锋总是表现得极为成熟稳重，他深知如今的自己早已不同当年。
不只是年纪的增长，更是因为被全世界知晓他成为张玥柠男友的那天起，他感觉自己的肩膀上就多了好几重责任。
可真正到了张玥柠面前，他又变成另外一副样子，依然坚持将顽皮娇痴的孩子气贯彻到底。
至少在张玥柠眼中他是这样。
中国公开赛开打后，赛程就排得很紧俏。不过即便如此，程启锋还是会在偷闲的时候给张玥柠发短信。
从比赛开始首日，他就一直在短信里唧唧歪歪。
【比赛开始了，我的魔王不来给我做做场外指导嘛？】
【小组赛都快打完了，来探个班呗，张老师。】
【今天老孟不知从哪儿逮了条大虫子吓我，柠柠你快来看看我吧。】
【连着两场球我都打了对手4:0，发挥得如此精彩，可我女朋友看不到真的好可惜啊。】
【这两天女粉丝们已经开始缠着我问东问西了，我快顶不住了，宝贝你再不来我就要被她们抢走咯。】
......
腻腻歪歪的碎碎念连绵不断，甚至每条对她的称呼都不一样，一字一句看得张玥柠直笑。
她每一条都耐心地回，不过她一直都没去。
原本计划是打算在公开赛结束后再正式对外宣布恋情，但有时“To be,or not to be.”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那天一感慨一冲动就迈出了这一步，虽然自己做的决定从不谈后悔，但张玥柠过往面对球迷、面对镜头素来都是以赛前赛后采访居多，如今已经很久没有直面过公众了，而这一次也更加不同于以往。
一想到出现在场馆后即将面临的场景，她多少还是有点忐忑，每回都是勇气升到一半就半途而废了。
这可怎么是好，张玥柠自己在心里暗自絮叨无数次。
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做足心理准备。
刚好论文也要赶着上交，于是张玥柠又花了一天半时间，和苏晓一起去了两趟图书馆。经过两人之间相互答疑解惑，此前遗留的难题被攻克，令人头痛的论文也终于完稿发给了导师。
第二日从图书馆结束出来，两人肩上的压力卸下了一半，顿时感觉空气清新，就连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苏晓心情愉悦，说想吃顿韩餐奖励自己，张玥柠便乐悠悠地带着她在附近找了家特色的韩国料理店。
两人一边烤肉，一边放松地畅聊。
看着张玥柠和程启锋恋爱后时刻满面春风的样子，苏晓由衷地替她高兴，“柠姐，虽然之前我也为你和骏哥分手而感觉惋惜过，但看你和启锋哥现在这么甜蜜，我还真是羡慕。”
“别羡慕我啊，”张玥柠莞尔一笑，“你和鹏鹏在一起的时间比我们长多了，应该是我羡慕你们这么稳定的感情才对。”
“你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长，可你们都已经认识十年了哎，”苏晓把锅中的五花肉挨个翻了个面，“你们打算啥时候结婚啊？”
张玥柠偏头思忖，“他没退役，现在还是很忙，今年不一定来得及，怎么算都得年底或者明年年初了吧。”
“啊，不是吧？”苏晓的眉头拧巴起来，很是沮丧，“等这次考试结束，我和鹏鹏就打算领证，可能夏天就要办婚礼。我居然要在你前面结婚了，那我还怎么做你伴娘啊？”
临近毕业，每个人内心都有了种破茧而出的冲动，个个怀揣着对未来的无限期盼，开始迈入人生的下一个全新的阶段。
张玥柠把烤好的肉分到苏晓的盘子里，调笑道：“没事，就算不能做伴娘，你还是可以来参加我的婚礼嘛，我们就按方凯之前说过的，免你的‘出场费’。”
苏晓先是点头，古灵精怪地傻笑，随后在脑海里琢磨一番，眼神和口气都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心里藏不住话，有件事还是想跟你八卦一下下。”
“这么神秘？”张玥柠的好奇心跟着被挑起，喝了口可乐，眼睛瞪得浑圆，“快说，赶紧的。”
苏晓用生菜包了个肉卷，一边塞到嘴里，一边又不禁大笑起来，“柠姐，你从前可是从来不关心这些的，现在还真是不一样了啊，比我还八卦。”
张玥柠做了个鬼脸，半分深沉半分逗趣，“八卦就像幸福，分享了就能乘二。”
“哈哈哈好像还真是，你和启锋哥恋情公开以后你们的球迷可热闹呢，看来这就相当于在传播‘幸福’啊...”
酣畅的笑声过后，苏晓这才放缓了语速，“我想和你说的事，是关于骏哥的。”
提到这个名字，她下意识停住话头，打量着张玥柠的表情。而后者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在抬眼时敛了敛笑，认真等待她的下一句。
“方凯告诉我，罗薇上个月回国去找了骏哥，他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好像也说今年会结婚。”
张玥柠的眉心不自觉轻拧，混乱的思绪毫无章法地跳转，似乎有些摸不清个中原委。
因为始终觉得愧对韩骏，与他分手之后，张玥柠也无比希望他今后能遇到一个真心爱他的人。
得知他的感情状况，本应是件值得欣慰且不会引起内心半点波澜的事，但听闻是罗薇，预料之外的结果，她还是难免心神一晃。
“是吗？”张玥柠几乎是下意识轻扯了下嘴角，语气很淡。
“嗯，听方凯说，那天他们俩从刚见面到确认要在一起，然后决定结婚，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而且前后总共不超过三分钟，”苏晓吃完手里的肉卷，摇摇头笑，“不愧是骏哥，我一直觉得在他身上发生的很多事都特别干净利落，甚至常常会让人意想不到。”
苏晓心直口快，只是这么轻飘飘随口一提，却让张玥柠心里短暂迷惘了半刻。
直到苏晓低头忙着继续烤肉，她才温声开口询问：“他们以前是不是在一起过？”
“不知道，好像没有吧...”苏晓抬眸作思考状，目光在上方的空气里飘忽许久，“反正原来在队里我没听说，我和罗薇也不是很熟，只是听骏哥提过，他跟罗薇就是好朋友。在我们看来，他俩之前最多就是比普通朋友要好一些的那种关系，其他没别的。”
“但是他们如今会走到一起，这确实还让我挺意外的。”苏晓说完，顺手招呼着服务员过来更换了张烤肉纸。
大概是张玥柠太过擅长伪装自己的微表情，她眉间的异样和话里的微妙苏晓都并未察觉。之后她同样没思虑太多，又饶有兴致道：“柠姐，我突然发现你们四个人也挺神奇的，就好像绕了个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
张玥柠目光一滞，一时没有接话。
哪怕她从未爱过韩骏，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仅仅带着好奇和八卦的态度，关于他与罗薇的故事，她脑袋里始终都有个问号。
当年自己心猿意马，从在他柜中发现与罗薇两人的旧照，再到在他家门口与罗薇意外的偶遇，所有的种种张玥柠都无暇也未曾想过去关心。
现如今得知他们很快就要结婚，本就存在的一份隐隐的困惑又重新在脑海里显现出来。
但她终是没有再向苏晓开口，迟疑不过几秒就舒展了眉，笑吟吟道：“眼看我们就要毕业，大家都要开始新生活了，这是件好事。”
弦外之音点到即止。
旧事归于人海，再多的疑问或许也将就此成为永远的不解之谜，张玥柠心中对韩骏依然是祝福更多。
两人继续边吃边聊，在这期间，张玥柠收到了高园发来的短信，说程启锋下午有一场对阵韩国崔承贤的比赛，让她尽快过去观战。
崔承贤是韩国队的年轻球员，因为在去年年初的国际乒联职业巡回赛瑞典站中，战胜过夺冠大热门、德国选手弗雷德而初露锋芒，之后又在各种公开赛、亚锦赛中接连取胜，瞬间异军突起，一举成为国际乒坛不容小觑的一匹黑马，也成了韩国队重点培养的新生代。
虽然他对中国队还未有过胜绩，但也就此被国乒队列入了需重点关注的外战选手之一。
不用多说，张玥柠心中早有考量，预测到这将是一场精彩的比赛，她自己不想错过，更不希望程启锋失手。
她给高园回复：【吃完饭马上过去。】
自己也该适时出现在他身边了，再不露脸，程三岁又该不高兴了。
张玥柠抿唇，偷偷笑得无奈又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