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广州的第二日。

    广体院上午九点开始的圆桌论坛座无虚席，论坛主题——数字时代，关于体育赛事营销在“三小球”中的发展与契机。

    参与的嘉宾除了圈内一位资深的赛事解说员和一位体育营销公司创始人之外，张玥柠和朱景焱、周茜作为三个小球项目的奥运冠军代表，也在台上为学生和老师们做了分享和答疑。

    整场论坛进行得紧锣密鼓，氛围活跃，一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

    中午十一点半，人潮散场，和周茜约了一起午餐，张玥柠在与几位教授和老师浅聊之后，见周茜身边还围着两个学生，便朝远处的她挥挥手，示意自己去外面等她。

    走出会议室，张玥柠来到大厅的咖啡吧，随意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广州从昨天一直下到今早的小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太阳还悄悄地躲在云彩后面，伺机探出头的过程，一半明亮一半暗沉。隐约柔和的光透过玻璃窗钻进来，45度的斜角不偏不倚，刚好照射在窗前女人的身上，她的栗棕色头发和浅驼色大衣相映生辉，整个人像被勾了一层毛绒绒的光边，本就棱角分明的五官在栾动的光影中也显得更加深邃。

    远远望去，张玥柠仿佛是法国画家马赛尔·瑞德画中走出的人物——精致、耀眼，身影却又寡薄，像团随时会散去的烟。

    她偏着脑袋，偶尔抬手敛起眉间的碎发，百无聊赖地望着前方，眼底空洞一片，里面除了荒芜什么都没有。

    散场的学生和老师熙熙攘攘地从她身边走过，她礼貌地回应着他们的招呼。忽然，低电量的手机在手心里发出一声短信提醒，她心头一动，举起来看了一眼，刚刚燃起来的能量很快又沉了下去。

    消息来自周茜，她说自己大约还需要二十分钟左右，让张玥柠再稍稍等她一会儿。

    随手摁了回复：【没事，我不急。】

    放下手机，张玥柠轻轻叹息一声。

    她一心等着程启锋的消息，从昨天到现在。可她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竟舍得这么久不和自己联系。

    张玥柠不是主动的性格，却更不喜欢处在被动的状态里。对于眼下，她茫然得搞不清状况，总感觉有什么事悬在心中，缀得她惶惶不安。

    她讨厌这种无力感。

    情绪不由地又飘很远，张玥柠并未察觉到身后正有人走近她，直到她无意垂眸，看到地上朦胧的光线里，有个高大的人影与自己的渐渐踩到一处，这才侧身转过头。

    虚晃的视线刚刚聚焦，那人已经笑盈盈地走到自己跟前。

    “你好，张玥柠。”

    “您好，”以为是学院里的某位老师，张玥柠及时收回思绪，没在意来人的外貌和长相，便从椅子上站起身与对方打招呼，从容而官方，“您是哪位老师？”

    “我不是老师，”对方站在她对面，笑得格外殷勤，“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或者，刚好中午饭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能否请你吃个饭？”

    “请我吃饭？”张玥柠不禁奇怪地皱了皱眉，客气的神色不免有了迟疑，“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这时，男人才猛然想起什么，急忙向她伸出右手，绽出风度翩翩的笑容，“实在抱歉，我很失礼，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黄辉。”

    她伸手回握，朝着对方莞尔一笑，虽没开口，但眼神中依然透着疑问。

    对方也很快开门见山，“我是孟言惠的朋友，她应该有和你提起过我。”

    目不转睛盯他看了好几秒，张玥柠顿悟，心脏猛烈地向下一沉，脸部五官在微微绷紧，外界混沌的天气好似她的心情。

    实在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叫黄辉的男人竟然就是孟言惠要介绍给自己的“相亲对象”。

    极度尴尬且不适的感受顺着脚底一节一节往上攀爬，有恍惚有迷茫，还有几分莫名其妙，迫使张玥柠的大脑在那一刻都停止了思考。

    她默不作声，微垂着脑袋，开始有意无意地打量起黄辉。

    的确如孟言惠所说，他的年龄看上去就要比自己大了不少，通过外表大致预测，应该在45岁上下，身高大约高出自己一个头，戴着一副银边眼镜，脸庞瘦削。虽然年长，但长相倒是斯文，颇有几分书卷气。

    原本想象中这样一位商业巨鳄，该是那种心宽体胖的重量级人物，甚至还会带着几分油腻。对于眼前这个衣冠楚楚、一脸英气，谈吐间也显得收敛淡雅的男人，她倒是有点意外。

    纵使加分的外表颠覆了张玥柠对此人原有的认知，可来自内心最真实的排斥还是让她本能后退一步，与其拉开了远远的距离。

    “是，听惠姐说过，有点印象...”独自沉思半晌，张玥柠没有忘记回应，她僵硬地扯了下嘴角，维持着自己的得体，“不过不知道您为什么也在这里？”

    “我们集团旗下有几家体育营销与咨询公司，和广州体院还有广东省不少体育团队都有长期稳定的合作，我们为他们提供赛事冠名及各项设备的支持，我与这里的院长和几位教授都很相熟...”

    张玥柠认真而平静地听完，声音不冷不淡，“原来是这样。”

    见她答得简短，黄辉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又看着大厅内逐渐散去的人群，他再次向张玥柠发出邀请，“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能请你一起共进午餐？”

    “抱歉，不太方便，我正在等朋友。”张玥柠斩钉截铁地拒绝，递去一个浅笑后便疏离地侧过了脸。

    “那我们就坐下聊会吧，我请你喝杯咖啡。”黄辉说完，便欲往吧台方向走去。

    “不用了，不用客气，”顺道等周茜，也不想站在这里过于显眼，即便内心有再多不情愿，张玥柠还是同意让黄辉在自己对面落座，“您坐吧。”

    黄辉从前见她都是隔着遥远的距离，在电视屏幕上、在赛场的观众席，后来从孟言惠口中他也有所耳闻，这位乒坛女王不仅在球场上宠辱不惊、不苟言笑，生活中也一样淡然若水。

    因此，现在面对陌生人，她会给出这样冷冰冰的反应，他也早有心理准备。

    不便再坚持，黄辉应了一声，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我平时的大部分时间几乎都在集团处理公司事务，或者去国外出差，广州很少来...”几度斟酌后，黄辉缓缓开口，切入正题，“这一次，我是为了你。”

    “为了我？”张玥柠转头，抬眼，回望的眼神里已然夹杂了几分不满。

    黄辉点头，笑容很坦诚，“我知道你原本已经推了这场活动，也听言惠说你最近在忙着毕业考试，打算等春节以后再找时间和我见面。但我认为有些事不宜拖得太久，我希望能尽快和你见上一面。”

    “也是抱着尝试和争取的心态，我让学院负责人给你们梁教练去了电话，希望由他说服你来广州...”

    顿怔于黄辉的直白，张玥柠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深呼吸平复着心绪，随之也摒弃了原先官方的语气，“原来...我这一趟，都是你安排的？”

    黄辉不置可否，静静注视着她，“广州距离深圳很近，如果这场活动你能来，这样既不会影响你什么，我也刚好能借着这个契机提前见到你，我不想错过...”

    “之前我也不大确定能不能成功，但是好在你来了...”黄辉含蓄地垂下眼眸，微笑着，“今天能在这里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本以为是碰巧，不料却是黄辉带着精准计划，让自己不小心跌进的心机圈套。

    张玥柠一时语塞，有怒意在心间骤起，同时素来敏感的她也开始浮想联翩。就连散场后一直绊住周茜的那两个学生，她都忍不住揣度是不是这位黄先生处心积虑的安排。

    本就觉得荒唐，如此一来，黄辉在她心中仅存的一点好印象也逐渐消失。

    到底是个典型的生意人，外表再风度再绅士，终究逃不过精心的算计和高明的套路。在他们这群常年混迹于名利场的商人眼里，世界上的每件事都得讲究个成本核算、付出回报，从而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可感情不是做生意，这样的方式对于自己来说更是不可碰的雷区。高傲的张玥柠在心里默默给出这样轻蔑的评价，暗自冷眼相嘲。

    僵持良久，时间的流动变得滞涩，张玥柠怔怔地盯着窗外，始终没有言语。与此同时，她也在心里焦虑地期盼周茜能赶紧出现，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

    她浑身都有种让人一眼就察觉的戒备、冷漠和避讳，如此压抑的沉默让精通人情世故的黄辉都差点乱了方寸，“抱歉，我说话可能过于直接，如果你介意的话...”

    “没什么可介意的。”一句话让张玥柠回神，她转头望了望他，眼神比原来更淡漠。

    既然来广州这件事已成定局，且这次圆桌论坛的本质到底也是个相互交流和学习的机会，张玥柠并不打算再追究。

    而对于自己不在乎的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对她而言本就无所谓。

    “那我就不绕弯子了...张玥柠，我很喜欢你...”黄辉借机剖白心意，语气万分诚恳，“但你放心，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绝不会有什么过分的要求，我很乐意跟你从朋友做起...能不能给我一个和你吃饭和你相处的机会，我想...”

    “对不起，黄先生，我想这其中是有误会的，”张玥柠打断了他，温着声音却直指要害，“上次我已经和惠姐明确表示过我的态度了，我从没有说过春节以后再见你，如果她没有和你转达清楚，那我就再说一次...”

    “我很感谢她的好意还有你对我的赏识，但我有男朋友这件事现在已经众所周知，想必你也一定知道，请你们尊重我，也尊重我和他的感情。我说过我不会和任何人相亲，这次与你碰面纯属意料之外，所以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至于惠姐有意想要撮合我们的这件事，你就当没发生过吧。”张玥柠抢在黄辉反应过来之前飞快地说完了这一席话。

    “我不能当这件事不存在，也请你先不要急于否认，”黄辉微微皱起眉头，有些急切地辩解道，“你和你男朋友的情况我都知道，但我和言惠还有你母亲的想法是一致的，你这么优秀，你理应有更好的生活...”

    “从前我就一直关注你，所以对你并非完全不了解，我特意看过很多你从前的报道和专访，我知道你向往的是那种淡出公众视野、和平凡人一样平静安稳的生活...在我的概念里，这样的生活必须建立在衣食无忧的条件下，你不必再为了工作辛苦奔波，也完全不用再出去抛头露面，只需要尽情享受未来的人生...”

    谈不上虚伪傲慢，也并非拿腔作调，虽说商人不管在任何事情上都习惯在商言商，但与绝大多数人相比，黄辉终究还是比他们多出了几分真诚。

    这一点，听孟言惠提过，再通过当前与他寥寥数语的交谈，张玥柠能够感受到。

    可到底是年龄存在差距，就连看待问题的角度，以及想要在这件事上说服她的措辞、态度，黄辉说的话都与孟言惠上次表达得大差不差。

    张玥柠垂眸暗自想着，笑而不语。

    “在此之前我确实认识和接触过不少异性，可她们没有一个适合我...在那样一个利欲熏心的圈子里，我也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善良、纯粹，简单得就像一张白纸...曾经为国争光的瞬间更是闪闪发光，让人骄傲...”

    “张玥柠，我对你是真心的，和我在一起，未来你无论追求怎样的生活，我都有能力赋予你...当然，不止于此，这世上所有的东西，只要你想要，我都可以也愿意给你...”

    黄辉的话音刚刚落下，张玥柠几乎是第一时间与他对视，目光凛然，“黄先生，我可从来没想要过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不，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黄辉匆忙解释，“我只是想说，你选择我，从今往后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你的生活也会很舒适、很轻松，不管你想要什么，也都会有。”

    “你会不会太自信了点，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吗？”一句疑问却被张玥柠说得像陈述，平淡而毫无波澜，甚至还带了一丝调侃的笑意。

    “我知道，我刚刚也说了，你想要的就是一份平凡安稳的生活，这不是什么难事...”

    “不，当然不是。”

    黄辉很轻地皱了一下眉，错愕地反问，“不是吗？”

    “这个世界上我最想要的东西我早就已经拥有，”张玥柠舒了口气，笑着沉声道，“这不是别人能给的，也永远给不起。”

    “你说的是？”

    “是我男朋友，程启锋，”张玥柠答得迅速，“我很爱他。”

    “什么...”黄辉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中再多读出些什么，然而却在自己情不自禁的失落情绪里感受到了滔天的荒谬感。

    略作停顿，张玥柠坚定补充道：“无所谓安稳还是漂泊，也无关乎怎样的生活方式，只要有他在，那就是我这辈子最想要的人生。”

    黄辉讶然地摇着头，“可是在我看来，他根本就配不上你，你和他在一起，你想过以后的日子吗？你辛苦了这么多年，你就不想未来过得轻松自在点吗？”

    “你多虑了，我们只有这一面之交，哪怕说素不相识也不为过，你无权评价和置喙我的人生，尤其我与他十年的感情，这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

    “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张玥柠抿唇一笑，声线中倦意明显，懒得再解释，“黄先生，请你不要在我这里继续浪费时间了，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一句话，体面而无情，斩断了所有可能的通路，也堵住了黄辉前前后后所有想要尝试的努力。

    他无奈地没有应声。

    驰骋商海多年，纵然是齐人攫金的名利场，可凭借自己的家族地位和庞大的经济实力，黄辉几乎在这个圈子里呼风唤雨，求仁得仁。除却这些年围绕在自己身边的莺莺燕燕无数，但凡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也从未有过失手的时候。

    或许他也没料到面前这个真正让自己心动的女人会超脱自己的控制。

    他的手指有规律地一下下点着左腕的表盘，仿佛有不甘的自怨生出，又像是陷入了某种深思。

    该说的说完了，不该说的也没必要再说，此时的张玥柠芒刺在背，一面压下切齿的烦闷，有意纵容着这尴尬而沉默的气氛持续蔓延，一面大脑飞速运转，习惯性分析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和每一个微表情，竭力思考着逃离之法。

    “不好意思，我朋友在等我，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总算抓住空隙，张玥柠起身从椅子上拿起背包，快步准备离开。

    “张玥柠，你等一等...”黄辉甚是执著，跟着起身再次叫住了她，“我为刚才的失言向你道歉，初次相见没想到我的失礼之处太多，请你包涵，我只是很珍惜这次机会...”

    “没事，不用在意。”张玥柠停下脚步，偏过头，仍然淡淡一句。

    又向她身前迈了一步，黄辉郑重道：“你对你们的感情如此坚持，那你能保证你男朋友和你一样坚定吗？”

    张玥柠看向他，眼里带着坚硬而冰冷的质感，“那是当然。”

    “可你知不知道，现在网络上已经有一些对你不利的言论出现。”

    “什么言论？”张玥柠若有所思地看了黄辉两秒。

    “你不爱上网，应该还没看到，”黄辉了然地笑了笑，“你男朋友的部分球迷可能对你们的这段感情不是很看好，最近他的微博下面出现了很多与你有关的负面评论，但他却并没有及时站出来维护你，也没有帮你说过一句话...”

    “我从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他也忙着比赛，没那么多时间去关注网上的事，”张玥柠对此坦然自若，“这对我们来说根本造不成任何影响。”

    “好，但我仍然觉得，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他的微博你有必要看看，有些情况可能与你想象的并不一样。”

    张玥柠眉头紧缩了一瞬。

    不知黄辉现在是出于怎样的心思向她告知这些，在那根敏感神经的驱使下，她能够听出他话里有话。亦或者，像他这样一位行事严谨的生意人并不会凭空捏造一个不存在的事实。

    “谢谢提醒，我会留意，”张玥柠勾了勾唇角，语气寡淡至极，“不过黄先生平时生意那么忙，我们这些小事以后还是不劳你费心了。”

    正当她烦恼于自己没法脱身，而周茜又迟迟不出现时，她的手机忽然适时响起。

    然而屏幕上的来电并不是周茜，而是一串归属地为广州的陌生号码。

    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不管是谁，张玥柠果断滑开接听键，黄辉也十分懂规矩地往旁边挪开了两步。

    “喂，请问是张玥柠老师吗？”对面是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

    “对，我是。”

    “您好，打扰您了，我是广体院体育教育专业的学生，今天下午我有上台分享的任务，有些与乒乓球相关的专业问题急于向您请教，不知您现在是否方便？”

    “没问题，我有时间，”张玥柠忙不迭应道，“你现在在哪儿？”

    “我们在会议厅东边的一楼图书馆碰面可以吗？”

    “可以，我现在过去。”

    挂了电话，张玥柠扬起脸，是神色松弛的笑容，“抱歉黄先生，我还有事，真的该走了。”

    “好，你去忙吧，能见你这一面我很知足...”黄辉说着，从口袋的名片盒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这是我的名片，今后如果你想明白，或是遇到什么困难随时都可以联系我，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的，我义不容辞。”

    犹豫了下，为了减少拉扯、尽快离开，张玥柠还是伸手接过，“好，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