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烟火消散，世界归于沉寂。两人坐回到地毯上，握着酒杯，继续今晚的促膝长谈。

    程启锋想起什么似的，轻捏了下她的肩，“对了，既然这样，你还没告诉我呢，今晚是为什么见Thomas？”

    “为了你，”抬头迎上他疑惑的视线，张玥柠打开天窗说亮话，“准确来说，是为了我们。”

    将前因后果展开来与他细说，而后她简言道，“Thomas和他的几位合伙人这几日会与纽约总部联络并进行邮件汇报，如果一切顺利，下个月的项目提案结束以后，Zebra会正式成为我们的合作伙伴。”

    眼中再次杂糅进几分喜忧难辨的情绪，程启锋刚还生机无限的脸瞬间变得面如土色，脑袋也跟着慢慢沉了下去。

    “干嘛啊，明明该高兴的事儿。”察言观色后，张玥柠用胳膊推了推他。

    “柠柠，我说了，我不想你操心这些，”踌躇了一会儿，程启锋深吸口气，执拗道，“我要和你在一起，那么眼前的每个问题都是我自己必须要面对的，而我也可以解决，目前远洲他们那边进展很顺利，你别担心，所有的难题你不用管，都交给我，好吗？”

    她没吭声，他的眼皮随即又耷拉下来，喃喃道：“尽自己最大努力给你最好的，是我从始至终的信念，我想证明自己，也必须要做到。”

    “我想让叔叔阿姨真正接受我，只有得到他们发自内心的祝福，我才觉得我们是真的圆满了。”

    轻如风声，仿佛呓语。

    大抵是对他的反馈早有预期，待那一点微末的话尾消失了，张玥柠才把目光转向他。

    “这些年，我体会过为了荣誉奋斗的艰辛，也尝遍了辉煌的喜悦和失败的苦涩，却唯独没考虑过生活里现实和世俗的一面...”

    她苦笑一下，“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一直活在童话世界里的人。”

    “为了拿到退役前最后一场国际比赛的名额，为了得到我爸妈的肯定，为了我们今后理想的生活，你付出了太多...可让我感觉愧疚的是，这些一点一滴，如果不是梁指和娜姐他们告诉我，我居然一无所知，也从来没想过你会这么辛苦...”

    猝不及防撞进她自责的眼神，程启锋不忍地抱住她，“傻瓜，如果可以，我愿意让你永远生活在童话里，你身上的所有特质都不会被磨平，能永远保持最初的样子。”

    “还有，我现在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向你靠近，又怎么会是辛苦？”

    “比起从前失去你的日子，如今再苦，对我来说都是甜的。”

    张玥柠抬眸，平静而坚定地看着他，话语直击人心，“那这次和Zebra的合作，我希望你不要推脱。”

    是不由分说下达命令一般的语气，不留任何余地，带着不容商榷的果决，可她的嗓音却又柔又细，像是精准找到了他内心最脆弱柔软的角落，缓缓安慰。

    “娜姐说得没错，两个人在一起就要像战友一样并肩作战。所以哪怕后知后觉，我也要为了我爱的你以及我们未来的生活去尽一份力量。”

    “不管在任何时候，我都相信你拥有解决所有事情的能力，可未来的路是我们两个人一起走，眼前遇到的所有困难都应该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而不是让你一个人扛。”

    “而且你知道吗？”张玥柠一下兴奋起来，眼底皆是一览无遗的喜悦与动容，“除了赛场夺冠和考试满分，今天是我人生第一次体会到另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成就感，就像是完成了一件自己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

    “那种感觉真是棒极了！”

    从前总会不经意代替她去审视这份感情里得失，可现在看来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东风压倒西风，如今能让他们留在彼此身边的，不是对方的能力、名气或财富等身外之物，而是二人早有各自为战的本领，却仍想携手的心意。

    程启锋愣了数秒未动，换来的是对于这个早该想明白的问题，他终于在此刻有了醍醐灌顶般清醒。

    “好，我答应你，”沉默半刻，将她垂下的发丝拂至而后，程启锋的眼眶微微湿热，“作为成熟的战友，今后难过、黑暗、无助和看不到希望的那些瞬间，我们都要记得告诉彼此，不要一个人面对。”

    张玥柠弯起眼角，“好！”

    “希望好事成真，梦想如愿。”他深深地看着她，像是在对她许愿。

    “未来的日子，我必须要越来越强大，强大到有我在的路，对你来说就是坦途。”

    “张玥柠，我一定不会让你输。”

    殷切的声音微哑，程启锋却仍然笑吟吟地，“也将承诺永远不辜负你今日的决定。”

    好真挚的保证。

    永恒是稀薄的微尘，是宇宙都无法解答的命题。诚如契诃夫所言，别告诉我月光很明亮，让我看到那碎玻璃上闪的光。

    无人知晓月亮究竟有多亮，不似太阳刺眼，不比星光璀璨，夜夜垂悬在天空一隅，浩渺宇宙又将它的存在无限缩小。

    可一旦这词被某个人具象化了，张玥柠也愿意相信，玻璃能倒映出属于月亮的独一份颜色。

    今夜，所有的肺腑之言表彰了曾经朦胧的岁月，也将点亮今后值得期待的人生。

    “可是老婆，今天的我真是太惨了。”又过了很久，程启锋埋首在她的右颈低吟。

    “怎么了呢？”

    “一晚上平白无故在你要离开这件事上挣扎了那么久，合着都是多余的。”

    张玥柠欣然笑道，“多好啊，我让你做了一回皇帝才能做的选择。”

    “什么选择？”

    “要美人还是要江山啊！”

    “喂，张小姐，我这是在美人和江山之间选吗？”程启锋笑起来，仰目看向天花板感慨，“我的选项分明就是美人和美人的江山，哪里有我自己的半分好处？”

    张玥柠猛地瞪眼质问，“这么说，你还觉得委屈了不成？”

    “不敢不敢，在下愿意为了张小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程启锋面对她坐了起来，捏着她气鼓鼓的脸蛋，“那你确定，就这么选择我了吗？”

    “不然呢？”张玥柠不屑地看他，“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么？”

    “啊，其实...其实吧，也没有，我都听你的呀...”

    “你少在这儿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程启锋笑着不说话了，接着悠悠凑近她，不紧不慢勾住她身上那根纤细的肩带，轻轻一拉便滑下她白皙的肩头，他抚摸上她的脸颊，温柔缱绻在她纤长的脖颈之间，气息随之渐缓，一个软软的吻印上了她的唇。

    混合酒精的尾调在彼此舌尖打转许久，程启锋再睁开眼望向她时，全是辗转的波痕，帅气，迷人，又似淘气般娇嗔。

    “唔...我想和你睡觉了，老婆。”

    张玥柠没好气地敲了下他手臂，却是媚眼如丝，“洗澡了吗你？”

    “等不及了嘛，要了你再去吧。”

    不多时，婆娑月色淌到地上，涌动成河。

    **

    一个轻灵且安静的夜。

    张玥柠已经入睡很久了，程启锋却因不断在心中回味今晚彼此的对话，辗转反侧良久，最后幸福得失了眠。

    红酒的后劲还有几分残留，忽而感到喉咙里一阵轻微干涩，身体也有些闷热，程启锋蹑手蹑脚地起身，又替张玥柠掖好被子，自己轻轻走出了卧室。

    从冰箱里倒了杯冰水喝下，程启锋又紧跟着倒了第二杯，之后关上冰箱门，他端着杯子来到书桌前，将台灯调到了不明不暗的亮度，迎着窗外时不时吹进来的微风，在椅子上坐下。他打算透透风，把冰水喝完再进去。

    脑袋放空之际，左上角书堆最上方有一本笔记本很快走进他的视线。

    蓝色格子的封面甚是眼熟，程启锋清楚地记得，这是张玥柠当年用来记录自己每日训练日常的笔记。

    当初做她陪练的那段日子，抱着学习的心态，他曾看过这本笔记里的其中几篇。

    而现在粗略地看去，本子的封面俨然多出了很多道压痕，另外因为时间久远和频繁翻阅，侧面的纸张也明显多了几分陈旧。

    仿佛受到某种力量的驱使，程启锋伸手拿过了笔记本。

    慢慢展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点紧张，却说不明白在紧张什么。

    扉页上，张玥柠用隽秀但有力的字体写着自己的名字和时间，而下方多出的一个英文单词“Move on”，很显然是她后来写上去的。

    往后翻页，曾经的训练日记，张玥柠将每日的训练日程和心得分条解析，其中还有反向思考的红圈圈，每一笔都记录着她这些年来的执著与坚持。文字里没有具体情绪，却让记忆里的女王慢慢变得分明。

    程启锋心闷跳了几下，虽然他以前就看过，也一早知道她不是一两天就变成了后来那一副金刚不坏的样子，可当过去这样一个真实的她又一次呈现在自己眼前时，心疼和怜惜还是不免涌上心头。

    她对他说过，记录下这一切，等到自己打不动的时候翻开来，还能透过字里行间看见今时今日意气风发的自己。

    所以，她的日记一向是客观冷静的，一如外人眼中的她一样。

    不知翻了多少页，也不知专注看了多久，直到她日记里的时间来到08年9月，北京奥运结束的后两篇，程启锋竟看到了与之前的格式与风格都完全不同的文字。

    纸张上全是她的情感抒发，以及，与他的相关。

    密密麻麻的字眼，通篇尽是不理智的话语和很多很多他的名字，这是他前几年从没见过的部分。

    周遭寂然，五感汇聚一体，程启锋的身体里仿佛跳出一团火焰，在他的心田燎原，浑身的血液都因此躁动起来。

    【“如此情深，却难以启齿。原来你若真爱一个人，内心酸涩，反而会说不出话来。甜言蜜语，多数说给不相干的人听。”——亦舒】

    【他太固执，而我偏偏也嘴硬，总爱说倔强的话，笨拙地把自己逼到进退两难的境地。面对他的时候，很多话我说不出口，只能用文字记录下来。尽管我知道，我的这些心声，他永远看不到，也读不懂。】

    【今天的赛场和以前一样广阔，人也很多，可我总隐隐地觉得哪里好像不一样了。后来我意识到，是身边一直陪伴着、依靠着、奋斗着的人不见了，我开始明白，即使接下去的日子我还会在顶端，风景也不会像以前那么漂亮了。】

    【程启锋，既然你决意要推开我，那我也必须彻底忘记你，去到一个没有你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一路走来，人声鼎沸与寸草不生并存，掉过失意的眼泪，也品尝过回甘的滋味。对他的感情让我觉得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不知不觉平添了太多是非。可也有人不愿看我四面楚歌、孤立无援，那一瞬间我也分不清那到底是爱还是什么别的情感，不管是对是错，我最终还是作出了选择。尽管这个选择，我违背了自己的心。】

    【韩骏就像我这段日子里的一个救赎者，我很明白他是来爱我的，来爱全部的我，爱我的不解风情，爱我的满目疮痍，爱我的风雨交加，爱我的幼稚淘气。可我的周围依旧是一片死水，就好像无法再收容其他河流一般。】

    【距离出发去伯克利还有两天，这几日大雾不散，航班几乎全部停飞，要是我走不了了，那是不是就证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不是决定好要离开了吗？为什么我还是犹豫了，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我对他仍然抱有期待？】

    【我一晚上都没睡，我期待着今天依旧是一个大雾天气，也等了他一夜。我期待他能来找我、挽留我，只要他出现，我一定会义无反顾地留下来，抛下所有的一切，哪怕再多的舆论抨击，我也已经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可最终我等来了太阳，却没有等到他。】

    真相降临的时刻，好似平静湖面下盘旋的漩涡，险些化作鲸波万仞吞没海岸。

    翻涌的情绪裹着夜色氤氲在空气里，程启锋眼神凝滞了一瞬，泪水即刻模糊了视线。

    【程启锋，你说人是不是总会爱上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为什么我会如此偏爱你，爱你的叛逆，爱你的霸道，爱你的骄纵，也爱你的胆小，我爱你身上所有的一切。】

    【我不爱破碎，只爱圆满，所以乒坛的大满贯我拿了两次。我做不到默然，也厌倦了遗憾，所以我的心不听劝，我依旧没法和不爱的人共度一生。我烦透了十五的月亮不能在初一圆满，我烦透了艳阳天里的忽明忽暗。程启锋，你说，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遗憾？】

    【最近我发现，我开始慢慢记不清他的样子，不记得他说话的声音，就连他陪伴我的那些记忆都渐渐模糊了。我是不是该庆幸，时间最终还是偏向了我，是不是分散时间的注意力，墙上悬挂的钟就会静止不走？】

    【程启锋，尽管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可我们在天桥上见面那天的场景总会时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你说你爱的人不是我，但我想我是不信的，我依然觉得你是为了成全我才放弃的我，是不是？】

    【可能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在我们之间，只要你往前走哪怕一步，我都会为了你改变我的所有决定。】

    【程启锋，事到如今，即便如此，可我还是觉得，你很值得。】

    她说：程启锋，你很值得。

    “你很值得。”

    “啪”的一声，看见这四个字，程启锋再也忍不住，泪水就这么掉落在了本子上。

    这个时候他才仔细注意到本子上的纸张，也像是被水浸透过，布满干燥后的皱褶，晕开的笔迹带着圆圆的斑状，泄露了主人也曾在落笔的时候掉过大颗的眼泪。

    程启锋抹着泪水再继续向后翻，有一张照片夹在其中，拿起一看，是一张城市街道的雪景照片，背面写着：

    【纽约的雪景真的很美，不过我还是觉得怎么都比不上北京的雪。但其实我知道，我想念的根本不是雪景，而是曾陪我看过每一场雪的人。】

    程启锋记得那些岁月里的冬季，他们深夜偷偷从公寓里溜出来，在操场上尽情奔跑驰骋，在雪地上留下洁白的脚印，他用雪砸她，她便滚了一个更大的雪球朝他扔过来，玩累了的时候两人就并排躺在厚厚的雪地上，像两个没有长大的小孩。

    回忆的影像再度倒带，仿佛能把人的灵魂都推走融化。

    照片盖住的那一页，她摘抄了很多英文短句。有些他看不懂，可有些他却能一眼就读出它的中文释义——

    I was in the middle before I knew that I had begun.

    “当我发现自己爱上你时，已经无法回头了。”——《傲慢与偏见》

    I like to feel his eyes on me when I look away.

    “我喜欢我望向别处时，他望向我的目光。”——《爱在黎明破晓时》

    If you want to fall in love with someone, you have to think clearly whether you are willing to give up the free heart like God for him，and then choose to have a fetter.

    “如果打算爱一个人，你要想清楚，是否愿意为了他，放弃如上帝般自由的心灵，从此心甘情愿有了羁绊。”——《了不起的盖茨比》

    因为在这些话的末端，张玥柠都用铅笔轻轻勾出了三个字母。虽经过时间的磨损，笔迹早已浅淡，可程启锋对自己名字的识别却异常敏感与清晰。

    ——CQF。

    是夜无声，心痛顺着心脏的脉络无限蔓延，程启锋的眼泪还在继续往下掉。

    这本笔记不仅是她过往运动生涯里的全纪录，也承载了那些难捱时光里她独自咽下的所有不甘和痛苦。那些她对他不为人知的酸涩情感，那些不曾对人宣之于口的年少情爱，恍然在此变作拼图，在他眼前拼出了她完整的前半生。

    他见证过她的成长，知道她曾经为什么哭过，又为什么笑过，留在他记忆里的，是她的孤傲、坚韧和不屈不挠的破茧成蝶。

    他以为参与过她最辉煌的那段人生，自己就已经足够了解她，可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看懂了这些年她真实走过的路。

    她的另一面，藏着她的委屈、脆弱和咬紧牙关的亦步亦趋。

    当然，还有她对自己深厚浓重却又无法言说的爱。

    「我生来耀眼绚烂，拥有独自绽放的本领，可我的心却如同风筝的线一般，始终被你牢牢拽在手中。就像叶落归根，就像船等靠岸，如果你是大海，我甘愿做一条船永远在你怀里追随你，被你包围才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归宿。」

    与之相关的所有，他居然都没有见过。

    原来这些年自己对她的了解是如此乏善可陈。

    在过往那些所有她想要得到爱意与温暖的时刻，他只坚持用自己的方式固执地去爱她。当她选择与韩骏前往伯克利，他也认为这是她想要逐步成长而做出的理智选择，他把她伪装起来的外壳当成了她本身的个性使然。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抽丝剥茧地了解她更多。

    不曾去细细体味过她坚硬外壳下包裹着的究竟是糖浆还是苦酒。

    不曾想过她当初执意离开其实是因为自己。

    更不可能知道在她离开前自己的出现和挽留将会改变接下来所有的事情。

    所谓的大爱放手，所谓的给她自由，不过是把一个原本应该赋予的爱人身份活脱脱地演绎成了自己的内心独角戏。

    可他的这些思绪，张玥柠又如何能知晓？鬼才会知道他冷冰冰的外表下藏着九转十八弯的内心戏。

    直到今天，他还坚持要陪她一起远走，去实现所谓的“最大的梦想”。实际上她想要的，不过就只有他而已。

    在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原来你还在这里”，是我根本，从未离开过。

    差一点，他就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程启锋恍然间大彻大悟，如果有时光机，他想分分钟回到这十年间的任何一个节点，拆穿自己和她的伪装，抱紧那个在旁人面前始终坚韧实际上却脆弱得一塌糊涂的她。

    但此刻的自己只能在这漫长而安静的夜晚，面对自己曾错失的珍贵，独自发出一声叹息。

    那些他未曾参与过的她的生活，那段他缺失的她的人生，世界上有什么方式可以立即消除这经年累月造就的遗憾吗？

    如果程启锋知道，他就不会错过她这么多年。

    窗外是深邃无尽的黑夜，十年回忆汹涌而至。

    一夜太长，长到他几乎要在无休止的回忆中沉入另一个时空隧道。

    一夜又太短，一路走来的这么多铭心刻骨一晚上的时间又如何品得完。

    但是，爱最终都会找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