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一身素衣的宋知瑾直坐在石凳上,乌黑的头发上簪着一支旧色珠花,素白的手指捏着一卷泛黄的书页。

    “娘子,来了。”

    小丫鬟云灵的声音似乎是将她从移神中拨回,她眼中竟忽地有些神采。

    手中的书被轻轻合上,她忙起身接过云灵手中的信,先是看了两眼信封,随后立马夹入书中,快步朝屋里走去。

    此时不过申时,日光从窗外倾泻而入,宋知瑾倚坐在榻上,沉默地读信,她专注而认真,似是一字一句都不舍放过。

    俄顷,信已然读完,不过她倒不似以往,将信来回翻看几遍,而直接找出角落里火盆,将只读了一遍的信付之一炬。

    “……不允入学。”

    宋知瑾呢喃着这一句,眸光又暗了下来。

    “娘子,不好了,世子来了!”

    门外的云灵用力拍门,声音急得都有些变调。

    屋里呆坐的宋知瑾似是条件反射一般,浑身一颤,她瞬间呆住又倏然反应过来,将火盆急急踢回角落,转身想收起桌上的书。

    素白的手指刚要触到纸面,紧闭的屋门就被轰然踢开。

    “丑女人呢,躲在哪?快出来!”

    一个身高不过五尺的男子直直朝宋知瑾跑来,手里握着一根成年男子拇指粗细的黑色长鞭。

    他嘴歪眼斜,身体肥硕,走路一瘸一拐,宝蓝色云纹锦衣包裹着他身上的肥肉,昂贵的锦衣穿在他的身上顿失华丽之感,只剩下几分难掩的滑稽。

    他从门外慢慢走进来,在距离宋知瑾不到一步时停住脚,手里的鞭子甩开,一声脆响砸在地面,宋知瑾惊得浑身一抖,而后抬眼面无表情地盯向他。

    “不好玩!不好玩!怎么不怕我!”

    男子尖叫着,面目突然狰狞起来,他用力甩动鞭子,长鞭高扬而起,随后打在那张放着书本的木桌上,宋知瑾缩手一躲,那男子就拿起桌上的书,开始胡乱翻扯。

    “还给我。”宋知瑾伸手要夺,却被一鞭子抽中大腿。

    虽然已经入冬,但她身上的衣物并不不厚,这一鞭子直接抽出一道血痕。

    宋知瑾匍匐在地上,腿上的巨痛让她动弹不得,她慢慢地调整呼吸,希望以此减轻痛苦。

    见她不动男子反而不打了,走过来蹲在她身侧,用书打在她的脸上,“死了?丑东西?动一动。”

    本来趴着不动的宋知瑾突然暴起,从男子手中抢到书后,紧紧揣在怀中,爬到了角落里缩成一团。

    男子被她这一下暴起吓得一个后仰跌倒在地,回过神来后,立即暴怒,抄起掉在地上的鞭子,对着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宋知瑾一鞭接着一鞭地猛抽。

    宋知瑾无路可逃,也无处可躲。

    鞭子不断落在她的身上,像一条吞吃她血肉的黑蛇,不断在她身上游移啃食。

    她在不断堆积的痛意里模糊意识又被刺激惊起,强烈的疼痛像是要将她的灵魂也撕裂开来,咬牙忍痛间,她忽地想起自己以前呆在乡下时,邻居李婶常同和她说,阴暗的草里容易有蛇,让她别往草深处走,多走大路。

    可是,长安城的路这么宽,这么亮,怎么她还是被吃尽了血肉。

    *

    两年多前,宋知瑾被宋家告知自己要嫁入常荣郡王府,给王府唯一的嫡子赵齐奕做妾。

    可是这京中谁都知道,这个赵齐奕是个嫁不得的,虽然郡王府只有他一个世子,可是他身材矮小相貌丑陋,且心智未开行如稚童,京中愿意嫁给他作正妻的姑娘都没有,更何况是妾。

    她因着在乡下长大,养成一副刚直性子,得知这个消息时便直接在家里闹开,当面质问父亲和祖母为何这样做。

    只不过没有人回答她,也没有人在意她的问题,他们根本不在意她微不足道的反抗。

    他们命人将她关起来,一直关到成亲的那天,强行给她换上喜服,把她绑住扔在小轿子里,从侧门抬进了郡王府。

    *

    一声咳嗽扯动干渴的喉咙,宋知瑾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嗓子一阵疼痛干痒,惹得她又急咳两声,她缓缓睁开眼睛,昏暗的柴房里,几束月光自瓦砾缝隙间偷泄而下,让她勉强看见现在的自己。

    身上的衣服凌乱交错着裂口和干涸的血痕,她稍微抬了下手,扯动了粘在伤口血痂上的衣服,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她习惯性地摸上右脸脸颊,一条鼓起的曲折隆起的伤疤如巨大蛆虫般附生在原本光洁的脸上。

    *

    两年前,宋知瑾嫁过来的第一个晚上,她见到赵齐奕时,便发现外面对他的传闻半真半假,体胖貌丑是真,无知稚童为假。

    倒也不是说他多聪明,只是他的恶意与贪婪万不会出现一个纯真的稚子眼中。

    她被双手反绑塞住嘴巴扔倒在床上,赵齐奕怪笑着,胡乱扯着她的衣服,她奋力挣扎反而让他更加兴奋。

    后来她累了,挣扎的力气小了,但还是呜呜出声,赵齐奕似乎是想听她哭嚎,他扯下堵住她嘴的红布,她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用尽全身力气,从床上暴起,对着赵齐奕的手腕狠咬了一口,差点从他身上撕下一大块血肉。

    咬人之后她仰躺在床上,嘴角淌血,赵齐奕捂住不停流血的手,这下终于如传闻般像个受伤的孩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看守的下人意识到不对劲,连忙叫了人。

    郡王妃赶到时,赵齐奕已经在包扎伤口了,她先是确认了儿子没事,随后斜睨一眼在床上仰躺的宋知瑾。

    “拉起来。”她沉声命令到。

    几个粗使婆子将宋知瑾架起,踢弯她膝盖,将她压跪在地上。

    郡王妃拔下一根头上的簪子,塞在赵齐奕没受伤的那只手里,握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往宋知瑾的右脸重重划下一道口子。

    随后,宋知瑾哭喊着被拖了出去,母子两人在初冬的夜里喝着热茶,看着她在院子里被抽打。

    她脸上已全然被血糊住,身上的红衣被打得裂开,在她因为疼痛抽动时露出渗血的鞭痕。

    涌出鲜血浸融了初冬的雪,少女蜷在地上,再不敢挺直脊背。

    *

    喉咙因干渴产生的灼痛愈发强烈,宋知瑾艰难地爬向门口,有气无力地拍门。连续拍了十来下后,门外无人搭理,她只能作罢。

    “娘子!娘子!”云灵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一时分不清这声音是不是幻觉。

    直到急切又放轻的拍门声传来,宋知瑾才抬手拍门回应。

    连续几下锁石的碰撞声让宋知瑾一下清醒过来,她眼看着云灵从门外进来,神色焦急。

    “娘子,突然有人来,说是查世子,府里现下大乱,你快趁乱逃出去。”

    云灵拉起宋知瑾往后院绕,直至来到一处稍矮的墙下,云灵将宋知瑾推上墙头,把收拾好的包袱也递给她。坐在墙头上的宋知瑾接过包袱,正准备伸手拉她,却见云灵将手收了回去。

    “云灵自幼没有亲人,幸得娘子悉心教导,处处照顾,还望娘子今后好生……”

    “我什么时候教过你去送死!”她低哑着嗓子出声,随即伸手抓住云灵的衣领,硬是将小丫鬟拖了上来。

    两人方才翻到墙外,就听见隔墙有声音大喊道:“有人逃跑!”

    宋知瑾当机立断,让云灵与自己各走一个方向,找机会在渡口会合。

    *

    嫁进郡王府的两年,宋知瑾总是旧伤未愈就又添新伤,时常卧床养伤,两年里竟一次也未能出过门。

    她也曾试过逃跑,某次终于成功逃出后,她带着一身伤痕回到宋家,希望祖母和父亲能救她,可是,他们一言不发将绑了她送回郡王府。

    回去路上有人看见她的伤,私下议论,宋府却公开声明是因为她粗鄙无礼,暴躁伤人才招致郡王府惩罚,是罪有应得。

    坊间结合印象中宋知瑾的不知礼数,乡下村姑的形象,倒是信了宋府这番言论。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试着逃过。

    因此这一刻,她虽是在逃命,却奇异般地感受了一丝解脱。

    月亮在大朵的云中穿行,黑漆漆的街道上不时走过夜间巡防的士兵。

    宋知瑾走走藏藏,周围但凡有一点声响她都不敢乱动,无论是被郡王府抓住还是被负责宵禁的巡防发现,想必她都不会有好下场。

    就这样折腾了一夜,宋知瑾的体力消耗殆尽,她靠坐在角落里,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几道极深的伤口已经透过简易的包扎将血渗到了外衣上。

    一阵大风刮过,将地上的泥土和枯叶一道卷起。风沙迷了她的眼睛,她难受地抬手揉眼,一张纸随风嵌进鞋与地面之间。

    天色初蒙,她朝四周观望,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纸张翘起的一角。

    她一时征住,随即捡起地上的纸张,在微明的晨光中,她在纸上看到了自己的诗和半篇时论,但作者的署名却是那个她几年来一直赖以为希望的人——元程。

    *

    她与元程相识在她自乡下庄子回到京城后的第一个春日里。

    彼时,她被家中姐妹排斥,在踏青路上独行,而元程朝她搭话,他温润柔和,姿容出色,对她也丝毫没有轻视之意。

    此后,凡有宴席,两人总会在无人处聊上几句。

    直至她被迫嫁入郡王府,不断的伤痛让她几度崩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给元程托去了一封信。

    没有想到的是,元程竟给她回了信。

    往后两年,他们以书信往来交流,宋知瑾将自己所读所感,所思所想皆写在信纸里,虽然每次收到回信都只有寥寥几句,但也让宋知瑾的生活不再完全被苦痛占据。

    前些时日,元灵同她说,外面都在议论女帝对国子监改制,入学学子不论父辈官阶,均须通过考核,最特别的是自今年起,女子也有入学机会。

    宋知瑾十分惊喜,忆及元程今年也要进入国子监读书,便好奇地在去信中询问元程女子入学的条件。

    只是没想到,昨日收到的回信里那一句“妾身不允入学”,明示得宋知瑾心中一阵酸涩,虽早就知道自己断然再无可能入学读书,但这几个字也让她一时难堪,连信也没敢再看第二遍。

    *

    天色越发明亮,宋知瑾有些失魂地从地上站起,走到街口,不远处就是国子监。她不自觉地朝国子监的方向走,公示墙上贴了今年入学试中优秀学子的作品。

    纸张几乎铺满了整个墙面,但宋知瑾一眼就找到了元程字迹的那一张。

    几个月前,元程在来信中提及农商关系,问她怎么看。宋知瑾为了写这一篇文章,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书,细细琢磨了半月才给他回了信。

    她在那半个月里也挨了打,但即使被打断了小腿,躺在床上,也依然在想如何看待农商关系,只是可惜,虽然她少时事农耕,但有关商业确实接触的少,因此只能读书揣摩,托云灵打听问询。

    而今,她的手里的半篇文章还有贴在墙上的半篇正是她一字一句写出来的文章。

    一阵悲凉不禁从她心底生出。

    她一时喘不上气,身体也慢慢软了下去,仰躺在地上,眼前阵阵发黑。

    空中似有雪花飘落,落在她的脸上。

    如今已不再是两年前那个冰冷庭院里的雪夜,晨光熹微,她在温暖的雪里闭上双眼,不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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