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苦

    李寒衣在寒夜里四处搜寻时,一处无人注意的僻静小院,白衣女子在红纱帐里缓缓睁开眼,注视着帐顶绘制的鸳鸯纹饰。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她愣怔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住,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揉碎在骨血里。她挣扎了一下,伏在枕边的人抬起头,一张苍白如纸的脸,眼尾微微泛红,衬得那双眼愈发漂亮。

    她习惯看那双眼射出凌厉的光芒,目光所及之处让所有人战栗,却从没看过现在这种眼神,震惊,迷茫,还有一丝畏惧……

    “你知道了。”

    他没有反驳,避开她灼灼的目光:“你脉象不稳,得好好休息,再睡一会吧。”

    她却已经彻底清醒,半撑起身体与他对视:“文大人不杀我吗?不拿我去陆柳面前邀功吗?”

    “你知道我不会。”文骋垂下眸子,生硬地说,“天亮之后我会送你去安全的地方,这段时间京城太乱……”

    “为什么?”

    “……”文骋沉默良久,终于妥协,“那年秋猎场上,我欠了你一条命,就当是我还你的。”

    虞怜怔住了,她一直以为文骋会如此深爱白瑶,为了她终身不娶,源头是当初秋猎场上她把重伤的文骋托付给白瑶照顾,两人从此种下情根。

    竟然不是这样吗……

    原来两人早已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有了某种刻骨铭心的烙印。或许从一开始文骋踏入书院,看到自己这张脸的时候,就已经生出了那种荒唐的念头吧。

    回忆起两人真正的初遇,虞怜正在背诵整篇的《春江花月夜》,背着背着忽然感到身后炽烈的目光。先生抬手示意她停下来,她回头去看,来人是一个玉面小郎君,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模样颇为好笑。

    年少的她也真的笑出了声,文骋被她笑得满面通红,却还是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

    “沈娘子安好。”

    然后不顾同窗的嘲笑,果断在她身旁的蒲团上坐下。

    沈昭对他嫣然一笑,文骋耳朵红得要滴出血来,她愈发觉得有趣,殊不知一段孽缘就此开始。

    成年的虞怜闭上眼,心里不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是最好的解释。

    文家和白家多年来势不两立,在朝堂中明争暗斗,文骋当然知道白瑶是他永远得不到的女子,所以才会在看到自己时如此痴迷,继而展开攻势。彼时沈烈和文松年还是情深义重的好友,有一回看到他俩玩闹,居然真的给他俩定了娃娃亲。

    虞怜从温热的手心里抽回自己的手,冷冷道:“文大人欠我的,不止一条命吧,我说过我会杀尽文家人。”

    她顿了顿,终于说道:“包括你。”

    文骋低着头,她只看得到他乌黑浓密的发,和愈发没有血色的脸,那脸色比自己这个将死之人好看不了多少。她看他默不作声,也不像是要把自己就地处决,或者送入天牢的模样,支起身子就要离开,脚踝却被一只铸铁般的手牢牢攥住了。

    虞怜恼怒道:“你松手。”

    “文家对不起沈家,我知道,”低沉的嗓音在房间里响起,他始终不敢抬头看她,“当年我也被蒙在鼓里,以为沈烈……沈帅通敌叛国,你身处天牢时我没有救你,眼睁睁看着你被喂了蓝田醉,还有最后把你逼到悬崖上,我也在场。”

    虞怜以为自己不会再痛了,可是听他说起十三年前的往事,那样平静的语气,听他波澜不兴地说起自己参与的种种作恶,她忽然觉得心如刀绞。

    自己怎么会因为三年的朝夕相处,对这样一个人心软,相信他有所谓的真心,甚至一度想要放他一条生路呢?

    他对自己说过的那些海誓山盟,甜言蜜语,不过是因为自己生得有几分像白瑶,他的一腔深情无处挥洒,只能投注在自己这个后来者的身上,算是对早逝的白瑶一种补偿。

    她恨不能把自己心里包着这一块念头的部分割下来,丢进火焰里烧个干净。

    “文郎君倒真是从一而终啊,”她都惊讶于自己的平静,或许是这颗心已经被命运凌迟了太多次,早已麻木,“年少时是因为这张脸,这三年来的种种深情,也不过是因为这张脸啊。”

    说到这里,她忽然瞥见了桌角的铜镜,镜子里自己眼角竟然含着泪花,面色苍白如雪,梨花带雨的模样确实能颠倒众生。她原本是不喜哭哭啼啼的,这样一来倒是和那张画像上面,病重时的白瑶更加相似。

    她茫然地用手指抹了一下眼角,指尖湿润。她嘲讽地笑了,看向镜中的自己,眼神突然变得疯狂而可怕:“真矫情啊,不像是我沈家的女儿。”

    电光火石之间,她抽出袖中匕首向脸上划去,竟是要毁了这张脸!

    文骋大惊失色,他原本是想解释自己当时确实不知,时隔三年后才偷听到父亲和大哥文骅的对话,这才得知是父兄一手谋划了文家倒台的阴谋。

    可是话到嘴边,又实在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一个沾满了鲜血的刽子手,朝廷的鹰犬,享受着文家的权势和滔天富贵,所有的一切都是父兄踩在文家累累白骨上得来的,他根本不配解释什么。却不知道虞怜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拔刀自毁面容!

    “真是疯了!”

    文骋爆发出一声惊人的怒喝,他毕竟是大周第一的武功,轻易就把人按倒在软榻上,可虞怜在极度疯狂中爆发出的力量实在大得惊人。她像是一只凶恶的猛兽般对他又嘶又咬,他却担心再次伤到她,始终不能一招制服。

    两人缠斗许久,一不留神匕首划破了虞怜的手腕,鲜血立刻汩汩流出,顷刻间染红了被褥。文骋一把抢过匕首,却忘了制住虞怜另一只手,她立刻抓住时机向腰间摸去,却再次忘了桃夭剑已在不久前的争斗中被文骋震碎。

    虞怜已经说不出话了,一双眼睛因为恨意而通红,她猛地扑上来,竟然一口咬上文骋的肩头。

    他瞳孔骤缩,右手下意识按在虞怜的脖颈上,只要轻轻一用内力就能把对方击晕。

    可是他犹豫片刻,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白皙光滑的脊背——两人的衣服在缠斗撕扯中都已经破烂不堪,彼此都是衣不蔽体的境地。

    血液从虞怜的唇齿中涌出,剧痛和血腥味不断刺激着文骋的心神。他们彼此相伴了三年,一千多个日夜里,也有无数次这样亲密相拥,肌肤相触,现在想来,自己以为的那些春/宵欢愉,芙蓉帐底的两情缱绻,竟然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阿怜,你就这么恨我吗?”他痛苦地问道,意料之中,没有等来一句回答。

    对于虞怜来说,她抱着的,亲吻着的,自始至终都是隔着血海深仇的仇家,仅此而已。

    想到这里他竟也生出恨意,缠绕在她身体上的臂膀忽然收紧,像是要把世间最大的痛楚施加给对方,来换取自己灵魂上的一丝快意。

    虞怜终于因为痛意而清醒,她抬起头,一双眼黑得可怕,整张脸苍白如雪,唇齿微微张开,染着文骋鲜红的血,昏暗的烛光映出她眼底水光潋滟。她软软地趴在他怀里,身上散发出一股幽幽的冷香,整个人像是一朵妖异而糜烂的花。

    “是啊,”她呵气如兰,竟然在笑着,尽管那笑意里透着无限悲凉,“三郎,我恨了你很多年。”

    “……没错,”文骋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你应该恨我,阿昭。你没有理由不恨我,我早该清楚这一点。”

    两人对视,把彼此的恨意尽收眼底。在谁都没有察觉的时刻,恨意和爱意这两种世间最不能相容的感情,交织成某种更加深邃更加苦涩的味道,像是无星无月的黑夜,肆意在心底蔓延开来。

    “那就来吧。”虞怜最后说,话音刚落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光洁的脊背陷在松软精美的绣被里,白皙的颈侧显出一颗绯红色美人痣。

    文骋俯下身,缓慢,而坚定地吻了上去。

    本应是令人动容的欢愉,今夜却是无尽苦涩的哀歌。

    一曲终了,一切终归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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