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棺

    深夜,北境王帐。

    银坚身上依然穿着白天的衣服,趴在冰棺前闭眼浅寐。一旁的蓝衣文士为他披上一件斗篷,无声地摇摇头,退了出去。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一个月,蓝衣文士见怪不怪。银坚白天披上战甲,依然是那个坚不可摧的王上,对他而言这就够了。虽然心底总是忍不住发慌,他跟了银坚十几年,十分清楚对方的脾性。

    如果银坚暴怒、甚至一气之下命令北境全军出击、攻打大周,他都不会有丝毫的意外,现在这样的平静无波,反而让他觉得异常,总觉得王上内心在酝酿着什么可怕的风暴。

    路过门口的守卫时,他看到对方是个生面孔,于是嘱咐道:“一会送一碗肉汤进去,放下就出来,什么都别说。”

    守卫的面庞隐藏在头盔投下来的阴影里,低低答应了一声:“是。”

    蓝衣文士缓步离开,身后投来守卫意味深长的目光,是文骋。他没有想到,竟然在北境遇到了此人。

    昔日大周皇帝楚世英凭借沈烈的扶持,发动政/变登上皇位,彼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是先帝的嫡长子楚世弘。楚世英从东宫走出来,一边擦干净长剑上太子的鲜血,一边随口问沈烈:“景安在何处?”

    沈烈一愣,楚世英嘴里的景安,是大周开国以来唯一一位连中三元的天才少年,二十五岁被先帝看中、从国子监调到了东宫,为太子担任讲师。这位最年轻的帝师不光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懂得一门许多文士不屑一顾、视为无用之学的学问——兵法。

    楚世英对这位人才眼馋了许久,可惜的是景安此人忠心耿耿,一心要辅佐不成器的太子世弘。景安被沈烈找到之后宁死不屈,楚世英笑眯眯道:“先生何必如此?你的父母妻儿都在我府里喝茶闲聊,不如随我前去与他们团聚?”

    景安咬牙切齿道:“别妄想了,我堂堂帝师,怎么会追随你这样的乱臣贼子。”

    “先生这话就说错了,”楚世英对他的谩骂不屑一顾,轻飘飘道:“什么是天子,什么又是正统?我和世弘那个废物都是先帝的龙子,都是天潢贵胄,凭什么他坐上位子就是继承大统、天下归心,凭什么我夺回本就该属于我的东西,就是乱臣贼子?”

    景安拿出继承法与他辩论许久,终于惹怒了楚世英,他挥了挥手让人堵住景安的嘴,最后说了一句:“其实我根本不在意什么后世骂名,先生应该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这青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说完,命令沈烈把景安带了下去,次日凌迟处死,夷三族。

    可是让皇帝没有料到的是,一股江湖势力趁着京城内乱,从天牢里把景安救了出来。新皇震怒之下找到了景安五岁的幼子,次日代替景安受了三千多刀的凌迟之刑。

    与皇帝和沈烈相熟的人都知道,两人之间的裂隙,其实从这件事就开始了。皇帝知道是沈烈有意放走了景安,以为他同情叛党;沈烈则觉得皇帝陌生而残忍,心中第一次生出了解甲归田的念头。

    而景安此人,也就此消失了。

    “大周最年轻的帝师,原来你在这里啊。”文骋皱眉注视着那清瘦的背影,思忖道。

    当年的事发生时他还没出生,可是他有一项本事,就是见过人一面,甚至是只看过此人的画像,就能一眼认出这个人。

    景安对身后的视线丝毫没有察觉,忧心忡忡地走回了自己的营帐。巫医正在等着他,一见面就问道:“还是老样子?”

    “是,守着冰棺,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别人。”

    “白天呢?”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演的很好。”

    巫医却说道:“不是演的。”

    景安低垂着的头猛然抬起:“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巫医却不肯再多说什么了,眼神格外复杂。

    两人沉默了半晌,景安灼灼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巫医脸上离开,巫医被盯得不耐烦,终于说道:“公主被奸细重伤那夜,我确实用针稳住了她的心脉,也用草药治疗了外伤。”

    “那些外伤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愈合,可是人却迟迟没有醒转,甚至性命垂危。我想他们血灵体质异于常人,恢复力强悍,或许不应该以凡人的治法去治疗。于是我寻遍了古籍,终于找到了她昏迷不醒的原因。”

    “血灵之力,虽然媒介是血液,但是真正的力量源泉,是心,”巫医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公主被重伤之际,血灵忽然衰退到了几乎消失的地步,我还以为是气血两虚所致,现在看来,分明是她已经失去了心灵力量的支撑。”

    景安从小沐浴在儒家思想里,难得地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您所说的心灵力量,指的是什么?”

    巫医言简意赅:“是希望。”

    景安彻底明白了,两人相对无言,一个是救了北境成百上千条人命的名医,一个是最擅长传道受业解惑的帝师,一时间竟然束手无策。

    半晌景安低声问道:“那冰棺,又是何故?”

    “那是北境神山里取来玄冰制成的。血灵体质特殊,玄冰棺可以维持住她最后一丝气血。可惜,这个法子也支撑不了多久了,二十七日之后如果公主还没有自己苏醒,只怕老朽也回天乏术了。”

    景安掐着眉心,苦恼地问:“难道就没有外力能让她苏醒吗?”

    巫医摇摇头:“王上也这样问过我,可是古籍上没有记载过,我只能说或许一些外界的刺激能有效果……比如完成她心中的夙愿。”

    景安彻底明白了,难怪巫医刚才说银坚不是在演,原来他是坚信自己找到了药方——只要自己二十七日之内攻下了大周王城,抓来文家和皇帝为虞怜报仇,她就会醒来。

    景安吐出一口气,心说王上有这么个念想也挺好,只是倘若届时天不遂人愿,不知道他会不会发疯毁了一切……

    景安道:“真的别无他法了吗?”

    巫医眼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最后轻轻说道:“是的,别无他法了。”

    另一边,王帐前的文骋从厨子手里接过肉汤,小心翼翼地掀开帐帘,轻轻走了进去。王帐里的陈设他很熟悉,昔年虞怜在文府住的时候,就会把房间布置成这样,唯一的区别是房间正中心放着一座冰棺。

    冰棺旁伏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睡着了。文骋轻轻靠近,听到了那人均匀的呼吸声。

    是银坚。

    是麒麟卫多少人都想要暗杀、一颗项上人头价值一座城池的北境王,银坚。

    然而此时此刻文骋的眼里,早已没有了银坚那颗值钱的人头,他注视着冰棺里那个熟悉的人,全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和梦里一样,她双眼紧闭,眉眼依旧是天下无双的绝美,面容苍白而憔悴,没有一丝生机。

    最可怕的噩梦忽然这样毫无遮掩地出现在面前,文骋的呼吸被这无常的命运一把攫住,一时间连心跳都停了。

    当啷一声,手里的金碗摔在了地上。

    那一瞬间许多事情都同时发生了:一动不动的银坚忽然扭过头,如同暴起的豹子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颈;帐帘被掀开,王帐的守卫纷纷冲了进来,大喊着“抓刺客!”;王帐外人影攒动,所有的帐篷几乎是同时亮起了火光。

    银坚死死按着陌生人的脖颈,盯着那张带着明显北境人特征的脸,双眼满是血丝,声音嘶哑到了极点:“你是谁,想干什么?”

    文骋对陆柳传授的易容术有足够的自信,可是他此刻心情激荡,几乎掩饰不住真实的情绪。他又看了一眼冰棺,结结巴巴地说:“属下,属下从未见过公主,一时失态……”

    人群里,刚才收了他贿赂的军官面色惨白,出来辩解道:“王上,此人是苍狼部落的人,半月前刚来参军,他今夜第一次来当值,还不懂规矩……”

    银坚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他说了什么,只是揪着文骋的话:“一时失态?”

    “正是……”

    “为什么?”

    这话简直问得莫名其妙,周围的人都是丈八和尚摸不头脑。

    银坚眯起眼,居高临下地看着文骋,露出饱含杀意的眼神:“看到公主时你想到了什么,让你如此失态?”

    文骋一时语塞,却在电光火石之间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气氛,几乎是本能地回答道:“公主很像,很像从前的银璃殿下。在下年少时有幸目睹银璃殿下的风采。”

    这话其实很冒险,银坚身上那种不加掩饰的霸道之气让他暗暗惊讶,就像是年轻的狼看到了步入中年、却依然强悍蛮横的狼王。

    他在赌,赌自己那一瞬间的猜测。

    片刻之后,银坚铁钳般的手一点点松开了。文骋终于喘过了一口气,心里却没有丝毫的轻松,那个看似荒唐的想法在此刻得到了证实——

    麒麟卫里,对银坚多年不曾婚娶有许多种猜测,其中最广为流传的版本是陆柳的猜测:银坚或许不喜欢女子。

    而文骋本人的猜测是,银坚始终在等着一个不会归来的人。

    “起来吧。”银坚没有再多说什么,居然就这样轻易放过了他,“都出去。”

    文骋全身僵硬,被相识的军官一把架起来,半拖半拽地拉了出去。回到他们的营帐里,军官兜头就给了文骋一巴掌:“你他妈在搞什么?老子差点被你弄死。”

    他掏出那金锭塞回文骋胸口,擦着冷汗继续破口大骂,半晌停下来喘口气,这才发现文骋的异常。他伸出手在文骋眼前晃了晃:“喂,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文骋一把打开他的手,面色苍白,比死人好不了多少:“冰棺是哪里来的?”

    军官莫名其妙道:“我怎么会知道?你不会是中邪了吧?”

    文骋摇晃着站起身,看那模样像是随时都要摔倒,双眼里却闪烁着诡异而坚定的火焰:“那冰棺不对劲,我得去弄清楚……”

    还没等军官反应过来,文骋就如同鬼魅似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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